“知了！”原隆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椅上，看到马路边张望的人，举起手摆了摆。
楼知秋听到喊声，找到了原隆的位置，走过来坐在了他对面。
“好久不见。”
楼知秋的招呼有些僵硬，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原隆退役，从那之后就互相再没联系。
他不太自然，原隆也不太自然。
“能帮我们掺壶水吗？没有了，谢谢。”原隆对路过的服务员招呼了一声。
似乎有了这一个缓冲，他再转过来面对楼知秋，尴尬便少了很多，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其实我早该把你约出来了。”
“那天我说的话有点不厚道，当时正在情绪上，应该蛮让你难受的，但我……”原隆捏着薄软的塑料杯子，话说着又觉得脸热，说不下去。
“别这样说，是我做得不好。”楼知秋不同意他的说法，自己先道了歉。
原隆摇摇头，“队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再没有比你更好的老板和队长了。”
楼知秋没说话，实际上他心里不认同，他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他做的还远远不够，可面对别人的赞美，总是谦虚，又显得几分自负。
这不是他本意，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其实我后来想想，我当时说的话，和赵智兴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妒忌你而已，我不如你，便把我们的差距归结于出身，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接受，自己没那么差劲。”
“你是真的想帮我的。我知道。”原隆望着楼知秋，眼神流露出一点怀念，“你真的想带我上PCC，是我自己不争气，放弃了那个机会。”
“我把自己的虚荣心、自尊这种东西，看得太重了。”
“队长，我不是被赵智兴打败的，也不是被你打败的，我是被我自己打败的。”
话一旦起了头，说出来就没那么难了，“其实早该把你叫出来向你道歉，只是我一直觉得难以面对你。”
“我看到你，就想起当时对你说的话，让我挺不能接受自己。”
楼知秋终于笑了一下，几分自嘲地说：“其实我也是，我怕见你。”
“我见了你，就想到我犯的错误，也怕你怪我。”
原隆接过服务员手里的一壶粗茶水，倒了两杯，哈哈一笑，“我也以为你在怪我。”
“那好了，现在误会解除。”楼知秋笑了笑，无奈地挑了下眉。
“说起来，PCC之前查了假赛的事情，赵智兴现在怎么样？”
“剔除仙骨，打入轮回，永不入天界。”
原隆笑了两声。
“畅不畅快？”
“畅快，太畅快了！”原隆把茶水当酒一样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往地上撒了，“我敬他一杯。”
楼知秋但笑不语。
不仅是赵智兴，还有所有参与假赛的选手，联盟参与其中的人员，以及背后的庄家，该罚的罚，该入刑的入刑，整个联赛上下洗了个干净。
“队长，其实赵智兴的话你根本一点都不用听。你没必要听他的话，有些事摆在这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你，你做什么，他都会对你挑刺的。”
原隆的话说得很委婉，楼知秋听懂了，他点点头，“我知道，没必要。”而且，已经有一个人理解他了，有他在，其他人理不理解便一点都不重要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庭雨疏清丽的身影，还有那张玉雕雪刻的面容。
“那就好，我放心了。”
服务员端来两大盘烤串，“来——上菜了。”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找我出来？”楼知秋看原隆吃得不亦乐乎，想起来问道。
“这不是，明天要走了。”原隆不太好意思。
“走？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老家了嘛，想做生意。”原隆打哈哈，特意在走前一天才叫楼知秋，把他的心虚胆小都暴露了。
楼知秋欲言又止，又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我啊，先是当陪练，然后又当了指导教练。就，你知道不，戒网中心。”
看楼知秋神色不对，他又赶紧解释，“哎不是那种戒网中心，不上电的，就是现在不是很多小孩想打电竞么，就给他们开班然后指导教育他们，那些小孩子们天真的很，自以为玩得还可以，真正被军训几下，就知道什么叫电竞了。”
“其实还没摸到门儿呢，就哭哭啼啼说受不了了，就这样帮忙戒网的，你得亲手把他们的梦想打碎，光靠阻止是不行的。”原隆摇摇头，说得条条是道。
楼知秋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原隆作为曾经的职业选手，也是对电竞充满理想过，为了自己的梦想拼了命地努力过。现在却专门去做打消人电竞理想的，这怎么能不叫人觉得唏嘘。
对于一个职业选手来讲，终究算不上体面，连那些说出来很漂亮的梦想，都显得华而不实，只有一地鸡毛。
“哦，那工作都还可以？你回老家是打算……？”
“确实挺好的，现在电竞行业起来了，商机也跟着起来了，我回老家嘛，就自己攒了点钱之前，想开个网吧，再附带搞搞这个。”
“我曾经也是职业选手，还跟你一个队过，这说出去，糊弄糊弄不懂行的，还是蛮好使。”
楼知秋有些说不出话，顿了顿才说，“希望一切顺利。”
“谢了，队长。”
楼知秋摇摇头。
“其实你会不会觉得，就我这样蛮好笑的，原来那么拼命地想赢，现在却专门掐断别人小孩的梦想。”
楼知秋还是摇头，“人各有路，你自己过得好最重要。”
原隆眨了下眼睛，盯着他，“你会觉得遗憾吗，倒不是说我是个人才，就是对改行，你知道，这一路，很多人都坚持不下去，大家初心都变了。”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现在的我可笑，还是曾经的我可笑。”
楼知秋沉默了几秒，才说，“作为你曾经的队员，我多少还是觉得惋惜和怀念。但是，整个行业出现这种情况，不存在遗憾的说法，大家也不能去指责你们初心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选择的权利。做职业选手就是这样，不进则退，而且不是想去打游戏，就真的很适合这条路。你们选择改行，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至于初心，至少曾经想赢的心是真的。”
“虽然很多人走了，但是真正热爱、适合的人，还是会留下来。所以你对此不用有什么想法，也不用觉得愧疚、可笑，你只需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有自己确定的人生轨迹就够了。”
原隆叹气，“队长，其实我以前嫉妒过你，虽然很喜欢你这个人，但有时候也会想，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所以才这样好，方方面面，能力、性格什么的。”
楼知秋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次了。
“但是你真的有一颗很高贵的心。你的高贵不是出身，是骨子里的。”
楼知秋愣了愣，“谢谢。”
“其实我蛮意外的，我退役后明白一个道理，生活让人看不透，是得去经历的。”
“怎么这样说？”
“就我刚开始退役，别人给我介绍工作，叫我去陪练，劝退网瘾，我当时感觉……就挺可笑，感觉自己打了几年职业啥也不是，最后还去干这个。”
原隆咬了一口肉串，“但是后来，我看了这么多人，他们都自以为很擅长打游戏，能够打电竞，但他们都不如我。”
“我就觉得很神奇，我以前在职业联赛，实在是很普通，到了这堆人里，一下成了大师，那些小孩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以前总是觉得前面有很多厉害的人，让我赶不上，感觉自己不行、很自卑，但突然发觉一个道理，有上面的人，就有下面的人，有人比我好，就有人比我差。那些我觉得赶不上的人，也会有人比他们更好，也会有人比他们更差。”
“就感觉，以前的较劲太没意思了……有什么意义呢？其实怎么比，都不会有真的赢。”
楼知秋心里一松，说不出什么滋味，觉得原隆是真的放下了。
“我就一下接受了自己，大家都一样，普通是普通，但是像我这种普通的人，生活也是我自己做主的。”
“你说得对，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有演讲的天赋，这滔滔不绝，条理分明的。”楼知秋笑他。
原隆笑了两声，“别骂我了，你马上要打夏决了吧。”
“是啊。”
“队长，要赢啊，然后去全球总决赛，抱奖杯回来。”
“嗯。”
原隆的声音掺了一点落寞，“你知道很多人去不了，也有很多人像我这样放弃了，但是你还在场。”
“我承载了你们的希望。”
原隆打了个响指，“没错。s冠啊，想太久了，真的。”
楼知秋只是笑，没有说话。
“要不点两瓶酒吧，你不是开车来的吧？”
“没有。猜到你要喝酒。”
“嘿嘿，队长你真体贴。”
告别原隆后，楼知秋站在马路边上，打开手机，很茫然，不知道先干什么。
他今天看到魏汝鄞的背影，想起了原隆，刚才听到原隆的话，又想到了付恩行。
“你还在场。”庄正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以后要靠你们这一辈新人了。”
其实他们都是一个人，在他前面走着，然后停留下来退场，让他继续走的人。
有可能是自己走不下去了，有可能是被他挤开的，有可能是无奈走不动了。
楼知秋心里很茫然，他问自己，他真的可以在这里吗？为什么那些人不能再多走一会儿呢？
他真的可以被托付吗？
大家都在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奔赴着，他却感到不安，但是他还得往前走，因为这条路太窄了，只有寥寥几个人可以继续走下去，他也在其中，可他走得心虚，为自己内心的不坚定。
楼知秋拿着手机，本来想打车，结果却无意识地切开了庭雨疏的聊天栏，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很想见庭雨疏，很想听到他的声音。
楼知秋手指微动，想打字，一个电话却进来了，只有号码。
他接通了电话，“您好？”
“对，是我。”
楼知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身影逐渐僵硬，与周围的繁华分离开，孤零零地格格不入。
电话那边得不到回讯，传来问询的声音。
“……我在。”
他开了口，声音艰涩喑哑，“联系不到他的子女？”
电话那边又说了几句话。
“骑鹤轩殡仪馆，是吗？我现在过来。”
挂了电话，他望着手机屏幕中庭雨疏的名字出神。
他心里突然破了好大一个口子摇摇欲坠，脑子里的想法乱七八糟横冲直撞，钝重得什么也理不清，甚至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突然抓住了一个念想，他想庭雨疏，想得都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