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训练接近一个月，入围赛即将开幕。
入围赛打的是正赛资格，DAF作为PCC的一号种子队，不需要参加，但是兄弟战队的ACCA需要参赛打出线。
入围赛的场馆设置在体育中心的副馆，这天楼知秋和庭雨疏有空，一起到现场看比赛。
体育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文体公园，中间伫立着最宏伟的主馆，各种副馆围绕着它星罗棋布。
去往副馆的路上，路过了主馆。
主馆轻易不会开，大多数时候都门可罗雀，周围沉静在浩大的凄清冷寂中。
此时站在这里，连绿化带里的鸟鸣声都能清晰地听见。
庭雨疏仰望着这尊沉睡的钢铁巨兽，过往清晰的记忆如洪流一般，从场馆入口处，从场馆中奔涌过来，仿佛它们被锁在里面羁押徘徊太久，见庭雨疏来了，便见了解放的曙光，沸腾兴奋地想要冲出云霄。
属于S10的记忆，火一般热烈燃烧的记忆，早已化成了烟灰，就沉睡在这里。
然而庭雨疏每走近一步，它便像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巨兽呼吸一般，被突然地唤醒，沉重得与大地呼吸的力量一般，疾风劲草，千沙扬起，火星从灼热扭曲的空气析出，颤抖地跳跃着，像某个伟大仪式的前奏。
那些记忆仿佛有了实体，庭雨疏感到自己的肌肤都开始烫起来，血液也身体中沸腾奔涌着。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在想，可惜小阳不能来这里。”
“你想要他现场来看你比赛吗？”
庭雨疏微微摇头，“我希望他和我一样，有追求人生的自由。”
能走到这里的选手凤毛麟角，而那些被淘汰的人至少攀登过高峰，只有他的弟弟，从来都不能走出高高的院墙，走向外面的世界。
小阳很乖。
庭雨疏常说这句话，小阳懂事得不像一个孩子，从不会抱怨苦痛，也不会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比起自己，小阳仿佛更会照顾人。
其实他常看见小阳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透过门上透明的玻璃，能看见小阳仰着头，默默地看着窗外灿烂的天光景色，这时候庭雨疏总是很难开门进去。
小阳总是对他撒娇，让他满足自己的愿望，可实际上小阳提的要求，都是庭雨疏能做的，他不能做到的，小阳从来不说。
楼知秋想起来柏林前的最后几天假期，一直陪在小阳的身边。
离开的那天傍晚，楼知秋出去买晚饭，当他要开门的时候看见他们两人说话的景象，一时忘了开门。
庭彩阳坐在床上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庭雨疏坐在陪护的椅子上安静地仰头看着他，半张侧脸上的神情很柔和。
庭雨疏的眼神让楼知秋一瞬间想流泪。
他往常也这么看自己，温柔浩瀚如海，无限包容的耐心。
那两天庭雨疏总是睡不好，他要离开一两个月那么久，楼知秋明白他的担心，他和小阳的生活一直都蒙着战战兢兢的阴影，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谁先来。
楼知秋哑然沉默半晌，问道，“以前每次采访，提到小阳你都不怎么说话。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我是说……”楼知秋组织了一下语言，“太多的同情或者关心，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吧。而且是和比赛无关的事，对你的私人生活过度好奇了。”
庭雨疏沉吟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才说，“其实还好，他们想知道，我不想说可以不回答，也没什么。”
“至于别人的同情……”庭雨疏抬起头看他，“你是想说很多人的同情是消费我的生活，来感动自己吗？”
楼知秋点头。
以往他不愿意同情庭雨疏，在他眼里庭雨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既勇于面对困难，又一人承担了苦难，同情这样的人是一种折辱。
“假如同情你的人资助了你，挽救你于水火中呢？”
楼知秋说，“这两种同情不一样，有的人只说不做，愿意帮助他人的人才是真心的。”
庭雨疏的声音很温和，“你觉得世界上存在无私的同情吗？”
“当然。”楼知秋不假思索地说。
庭雨疏却说，“‘无私’对我来说是一个假命题，同情本身就带着私心，所以我不太会想对方是不是真心这样的问题，重要的是记住别人为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别人的同情，现在我也可能不在这里。”
庭雨疏以前说过，在他和弟弟最艰难时，医院接受了医药企业对收治救助困难的病人名单的资助，这个举动本身有些敏感，因而不怎么常见，他和弟弟成了幸运儿，也就是那时他决定去打职业的。
楼知秋以前听人说庭雨疏赚了很多钱，是名副其实的富豪，只是大部分都捐给了药物研究。
有关庭雨疏，网络上最不好的舆论，是说他拜金，就连他和自己关系亲密，在公众眼里，庭雨疏对自己不同以往、不同他人的亲近，也有人揣测他别有用心。
事实上庭雨疏的生活过得很简单，他没有刻意生活起居得节俭，但的确十分简洁。对时尚潮流、消费主义非常不感冒，几乎没有物质上的欲望。
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在意身外之物，有自己的生活哲学——尽管他不这么觉得。
“可是你对我很无私。”
庭雨疏低笑道，“是吗，你是这么觉得的？”
楼知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因此嗯了一声。
“知秋，你正是我自私的一面。”庭雨疏抬头看他，浓墨一样的眼珠神采奕奕，“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这样，我才愿意为你‘奉献’，不是出于高尚的理由，我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楼知秋急着问道，“假如……”
“假如你不会回应我的喜欢，也没关系。你听说过石桥禅吗？”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是你途经过的一座桥，这就是我的私心。”
佛把我化作一座风雨桥，在你必经的路上。
当你向我走来，我在沉默中满怀颤抖的期盼，檐上的雨是我不尽的言语。
即便你只是短暂地停泊，避一避风尘，可你听了这场雨，我就当你听懂了我的情意。
别人都觉得不求回报对伴侣的奉献无私而伟大，人们因此冠上痴情的美名，只有庭雨疏觉得这是他最大的私心，不需要顾忌一切的自由，抒发自己的喜欢。
对庭雨疏而言，“无私”是人们杜撰出来具有美化性质的修饰词。人人做事都需要回报，没有回报，行为不构成行动的闭环，只是有的人想要的回报是对自身有明显利益的实际回报。
还有的人就像给花浇水，花开了，就是他想要的回报，即便那朵花不是为他绽放。
“别说……”楼知秋有点鼻酸，“别说这种惹人哭的话。”
庭雨疏有点无奈，“你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听懂了，”楼知秋辩驳，“你想说，就像你喜欢玩游戏，你自发地去玩游戏，你喜欢我，也自发地来对我好，对我奉献，这一切都出于你喜欢我的私心，而不是出于你不计回报的美德，或者‘为了我’。”
“嗯……”
楼知秋眼圈泛红，咄咄逼人道，“我感动有问题吗？怎么了，就许你不在意别人的同情是不是真心，只记得别人为你做了什么，就不许我不介意你是不是无私的，我只在意你愿意为了我当一座五百年的桥？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庭雨疏无声地笑，心念道，伶牙俐齿。
“嗯，对不起，你说得对。”
“走吗？进去看看，时间还早。”楼知秋眨了眨酸涩的眼，看了手机的时间。
“不了。”
“嗯？”
庭雨疏淡声说，“早晚会来。”
楼知秋看着他不说话，然后开始笑。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楼知秋想不出一个好的形容，“感慨一下我命真好。”
“？”
楼知秋却不再说了，往庭雨疏头顶扣上了和自己一样的白色棒球帽，抓着他的手腕往副馆走去。
主馆不轻易开放，只有冠亚军争夺的巅峰之夜才会打开，庭雨疏说得如此平淡，明明DAF大家看起来都前途未卜，但庭雨疏却胸有成竹，他身上运筹帷幄的气定神闲，让楼知秋感到倾心不已。
因为是选手，因此发放了内部票，虽然坐的看台，但视野却比内场更好。为了避免被认出太过招摇，两个人坐下后也没有摘下帽子。
“好久没有这种比赛的感觉了。”
“每天的训练赛还不够打？”
“那不一样，这叫仪式感，仪式感你知道吗？”
庭雨疏不置可否。
“你觉得今天ACCA会玩什么？会不会用小熊猫啊？”楼知秋意有所指地道，冲着庭雨疏露出别有居心的笑。
庭雨疏没搭理他的调侃，“不会。”
楼知秋哼哼，“这么肯定？”
“嗯。”
进入集训后几天，有一次楼知秋单排和庭雨疏竟然恰巧撞车。
自从单排后，两人很少有机会碰到，偶然相遇，楼知秋开心得不得了，调戏庭雨疏，让他当自己的挂件一次。
庭雨疏惯着他，当然答应了，挑了楼知秋想要的辅助小熊猫。
这个英雄不新，登场版本比较早，但是强度一直不大，挂件就真的是用来挂的，在游戏里一向被称为有手就行，历代比赛版本中也不会出现这个辅助，因此庭雨疏很少玩，完全是为了哄楼知秋开心。
“快点，学w！到我背上来。”
楼知秋把镜头拉近，看到小熊猫三步两跳，和松鼠似的，抱着他的腿，爬到了他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脸，甚至用尾巴环住了他的脖子。
小熊猫用爪子抓着他的头，像拨弄着什么新玩具，皱着白色的眉毛，鼓着小脸，两颗黑亮的眼睛灵动闪亮。
楼知秋快被可爱得晕过去了。
“我承认这一瞬间我想开个动物园养小熊猫。”
庭雨疏选的皮肤还有一个动作，还可以溜到英雄的手臂上，挂在英雄的臂弯里晃来晃去。
楼知秋激动地口无遮拦，“老婆你能不能也和小熊猫一样，每天挂在我身上啊？”
“……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