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叫嚷得极大声,神识覆压方圆一里的林疏桐剑势稍稍一顿，他牵着的青年忍俊不禁，含笑抬眼,“不会真是你徒弟吧？”
林疏桐只觉得脑壳突突地疼，数息后方答道：“不是，我都不认识这小子，更罔论做他师父。”
谢照乘愈发觉得好笑。
“你师父是炎序山主？”刚刚那问话之人有些怀疑地打量着衣衫褴褛的少年，与他并肩的黑衣人出声道：“应当是打着林疏桐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的。”
“林疏桐其人性情冷淡,炎序山孩童虽多，却并不曾收徒,勉勉强强能说得上继承衣钵的余光霁,也只是以兄长相称。”
这人话音未落,那少年便呛声道：“你如何就知道我师父不曾收我？你亲口问他了？他又亲自答你了？”
还没等他回话,一道银光挟叱喝声送至：“阁下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兄长何曾收过徒弟？！”
人未落地,剑光先至,衣衫褴褛的少年神色一变，指尖在身前连点数下,几道灵纹飞快变幻,化作一张道图，将利剑拒于三尺之外。
少年龇牙咧嘴,空出的手一抹眉心，摸了半指猩红,登时开口抱怨道：“今天遇见的，个个都是有病吧？二话不说就砍人……”
来客冷哼了声,一击不中便收剑入鞘,飘然落地,片尘不惊。
苏盈盈此时方瞧清楚这人的模样,翠衫轻薄，腰佩长剑，眉目未脱稚嫩，却依稀可见俊秀，竟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眉心那道妖纹。
林疏桐始终注意着远处的动态，此时轻咦一声，道：“光霁原是往繁萍城去的，如何也来了此地…”
“光霁？”
谢照乘侧目，忆起方才那人所言，再与几日前萧绎说的话一联系，立即便有了推断，“是你自余家救出的那个孩子？”
林疏桐提及余光霁，不自觉带了些笑意：“不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只可惜脾气有些倔。”
余光霁向那自称是林疏桐徒弟的少年一抬下巴，右手则扶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手，“你假称我兄长的弟子，四处招摇，究竟是何居心？”
“眼下可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少年捏着他那破破烂烂的衣袖，去擦额上的血，还不住抽气：“这群人说要把上山的全宰了，先保住小命来得要紧。”
余光霁稍稍侧过脸，视线停在一众黑衣人身上，眼神微闪。
“咱们怎么办？”黑衣中有人问。
领头人冷冷道：“活捉余光霁，剩下的，就地解决。”
黑衣人齐齐应声，一拥而上，余光霁不退反进，十几道剑光瞬时迸发，电光火石间就废了数人，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空缺迅速便有人补上。
那衣衫褴褛的少年竟也游刃有余，苦的是坚守原地的师兄。
苏盈盈情绪起伏，空有修为却无法用出，他又身负重伤，咬牙硬撑着防护符墙已是极致，再难反击。
远远追在林疏桐剑后的少年盯着掌心疯狂闪烁的玉石，心下大急，仰头喊道：“林前辈！！”
林疏桐不急不徐抽下发间的梅簪，轻描淡写地掷将出去，雪光一划即逝。
而师兄的符纸在浪潮般的攻击迅速失却光华，出现崩碎之兆，他一咬牙，将苏盈盈推向余光霁的方向。
“这位师弟请看护她一二！”
余光霁一怔，撞上他仓皇恳切的目光，抿了抿唇，一剑击退当前的敌手，旋身往苏盈盈处走。
“师兄！”
苏盈盈睁圆眼睛，伸手去抓师兄的衣袖，却抓了个空，少年已拔剑扑向黑衣人们，也不顾旧伤撕裂。
正当此时，棵棵梅树拔地而起，剑刃破空声占据所有人的耳朵，他们下意识举目四望，却不见任何异常。
“是那边！”
有人失声道。
朗月之下，大片霞光撕开夜幕，朝他们飞驰而来，待得近前，才能瞧清那并非是烟霞，而是裹有无数朵红梅的三尺青锋。
余光霁的双眸登时亮了起来。
青锋入林，嵌进大地，风暴瞬间席卷各处，刚刚拔地而起的梅树花枝分离，被卷进风暴之中，目光所及处，满是残红绯影。
苏盈盈余光瞥见几朵梅花就破开了一人的护身灵罡，且在其躯体上斩出森森白骨，慌忙避开飞来的梅花，却不防左臂也有红梅流经。
奇异的是，那朵红梅只是轻飘飘地擦过她的手臂，又隐入一众梅花中去了。
再一瞧，余光霁也未被梅花伤及。
苏盈盈来不及细想，快步去扶愣在原地的自家师兄。
余光霁抬眼瞧了瞧这梅花风暴，稍稍辨别过方向，往风暴中心行去，哪知那打着他兄长名号招摇的少年还要先他一步。
少年盯着一丈外的梅花长剑，摸出张图纸，仔细对比过后露出笑来，喃喃道：“东风第一枝，林疏桐果真在此。”
他虽说得轻，却叫余光霁尽数收入耳中，少年蹙起眉头，狠狠瞪他一眼，大步走到东风第一枝前，小心将其取出。
足足有半盏工夫，风暴方肯停歇，梅林缓缓消散，只余下横陈一地的黑衣人，大多还有着气息，但再难起身。
“这是……”
苏盈盈扶着自家师兄，好奇地瞧着余光霁怀中的剑，后者隔了数息，才回道：“是我兄长的剑，他应当在附近。”
他刚说罢，有个身影就如弹弓上的石子般弹了出去，抱着来人的大腿痛哭流涕。
“师父你可算来了，弟子寻你寻得好苦啊！”
被抱住大腿的林疏桐嘴角一抽，偏头就见谢照乘以袖掩面，两肩不住抖动，显然是笑得极欢。
林疏桐面无表情盯着挂在他腿上的少年，自灵魂深处发出疑问：“我仿佛不曾见过你？”
那少年抽噎声一停，道：“这并不妨碍我与师父师徒情深。”
“白捡个徒弟，似乎是件好事。”谢照乘忍着笑，放下衣袖，林疏桐无奈地横他一眼。
少年立刻连连点头，续道：“有了我这徒弟，师父动都不用动，完全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林疏桐瞧也不瞧他，指尖飞出一点寒芒，定住少年，将他丢到一旁，淡淡道：“我不用进食，更不需要徒弟。”
少年垮了垮脸。
“兄长，你的剑。”
余光霁三步并两步行至林疏桐身前，躬身将东风第一枝递与他。
林疏桐轻轻叹息，抬起衣袖，却没去接剑，而是扶起余光霁，道：“我早便说过了，无须这样客气，还总是这样。”
说着，他看向谢照乘，“这就是萧绎先前与你提的孩子了，年纪小得很，十三岁。”
余光霁看到林疏桐面上藏不住的笑意，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见谢照乘，神情瞬间有些复杂。
“十三岁啊……”
谢照乘稍稍弯腰，瞧着余光霁抿唇一笑，道：“正是头角峥嵘的年纪。”
“光霁，快叫照乘哥哥。”林疏桐拍了拍余光霁的肩膀，余光霁却只是仰头盯着谢照乘，一言不发。
林疏桐见状，微微蹙眉。
谢照乘并不介怀，“他不愿意唤，也不必逼着他唤，顺其自然就好。既是初次见面，总不好叫他空手……”
他有心取几件灵宝，却发觉腰间空空如也，海纳百川并不在身上，顿觉有些尴尬。
林疏桐一眼就瞧穿他心中所想，莞尔道：“谢公子却是忘了，去时你特意将海纳百川留在了青门关，眼下可是实打实的一穷二白。”
谢照乘扶额。
余光霁忽地出声道：“这位哥哥，我是曾在画上见过的，我并不喜欢。”
正笑着的林疏桐面色一凝。
“哦？”
谢照乘只是一挑眉。
余光霁眼睫轻颤几下，垂眸瞧着自己脚尖，半晌后才道：“隔上数天，兄长便会对着你的画像喝得酩酊烂醉，旁人劝也劝不住。”
“燕前辈说，兄长从前不是这样的，他爱笑，也爱说话，可我见到的兄长从不会笑，说话也惜字如金。”
林疏桐的呼吸有些沉重，他难得以这样严厉的口吻与余光霁说话，“光霁！不许再说了！”
余光霁充耳不闻，续道：“他很想你，一直在等你，可你却怎么都不来，所以我不喜欢你。”
“可兄长他喜欢你。”
小小的少年咬了咬嘴唇，“所以你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谢照乘喉头微动，抬眼望了望昏暗的天光，眼尾隐隐发红，林疏桐于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三人一时僵在原处。
良久后，青年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轻声道：“我这一趟回来，便不会再走了，要同你哥哥白首拄杖看南雪的……”
余光霁仰起脑袋，揪住谢照乘的衣袖，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哥哥已经是大人，不能说话不算数！”
“算数。”
谢照乘轻轻牵唇。
余光霁依旧不放心，胸口起伏几下后，他伸出左手，道：“那哥哥与我击掌为誓！”
“这孩子……”
林疏桐正要说话，却见谢照乘蹲下身，异常郑重地同余光霁击了一掌，那声音极响亮，也重重击在自己心上，引得眼眶一阵酸涩。
短短白日，易满百年。
他求的，始终不过人间白首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