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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放不下(一)(1 / 1)

杨白桑闻言一愣,心若擂鼓,垂首道:“我听说……是被你逼得跳下悬崖,后又一刀斩首的。难道他也……”

陆银湾说这话时,抱着膝盖,眼睛望着眼前潺潺流水,眨都没眨一下。

她摇了摇头。

“我虽是圣教圣女之女,身上有一半大理血脉,但我爹爹是玉面探花陆玉书,圣教斗了几年的死对头。圣教曾在我爹死后追杀了我大半年的时间,以我当时身份,哪里就能轻易进入圣教了?”

“我先是以血鸦神教教主和少主的人头作投名状,又在圣教副教主的面前指天誓日,将来必报白云观欺我之仇,沈放负我之恨,如此种种,才得以在圣教有一隅偏安之地。”

“大约四年前,正是白松道长声名达到顶峰之时,我奉命和近百杀手一道,北上暗杀。彼时,我们的头领设计了一出极好的戏,先是在崆峒山向南百里的几个小村庄里大肆屠杀,引得崆峒山不得不派人前来治乱。再以奸诈手法将来人尽数分散,逐个解决。最终,杀了崆峒派一个道长并八九个小弟子,逼得白松道人不得不亲自前来。”

“我们这近百人,若是单挑,那是无一人能与白松道长抗衡的。但合众人之力,以多欺少,兼施诡计,便是神仙来了也逃不了。白松道人被圣教几个高手重伤,逼落山崖。但我们头领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命我们全都到山崖下去寻找。”

“白松道长不仅剑术高明,而且义薄云天、古道热肠,在江湖中素有善名。我在白云观时候就多有耳闻。救不得便罢,若是能救得,我又岂能亲眼见他毙命于此?自然不遗余力去找。我在一片乱石岗中发现他的踪迹,就施计把同行的杀手调离。等到夜幕降临,圣教的人也未曾找到白松道人。”

“到了晚上,我趁众人一片混乱,尚未归队之时,又摸到那一片乱石岗中,发现了断了腿的白松道人。把他背到一片密林之中,寻了处洞穴安置他。他那时已近耄耋之年,我才十六岁。他却笑眯眯地喊我小友,真真极是有趣。”

“我师父曾经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我被逐出山门一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他一听说我原是沈放弟子,当即讶道;‘好娃娃,原来就是你呀!’他问我缘何皈依圣教,我便将自己想盗洱海雪莲一事并自己进入圣教的前后因果,尽数讲与他听。”

“彼时我才被逐出师门一年不到,其实心中还颇有些伤心。白松道人却说:‘江湖上关于你的传言都不怎么中听,可老道今日一见,才晓得所谓传言,实在不怎么可信。明明是极有孝心的好孩子呀。’我见天色不早,急着要走,便同他道:‘道长,我得先走了,否则必然露出破绽。你别担心,三日之内,我必定想法子折返回来,将您送回崆峒山去。’”

“白松道人却道:‘小友,这样一来,你虽救了老道我,却也令自己身处险境,极易引人怀疑。’我道:‘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又没甚本事,道长你却是武林中的大英雄,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若能救得一个白松道长,便是死一百个陆银湾也是值得呀。’他却摇头笑笑:‘傻孩子,人命哪里是可以这样算的?’”

“他问我:‘你不是想要洱海雪莲么?若是在此时便露出了破绽,还能等得到那二十年一开花的雪莲花么?’他这么一问,我可犯了难,毕竟我真是做梦都想拿到那朵雪莲花。我咬着唇琢磨了半刻,狠狠一跺脚:‘事有轻重缓急,人命关天,便管不了那么多了!雪莲花……我再想办法便是。’白松道人却抚掌大笑起来:‘真好,真好,沈放小友年纪虽轻,却已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瞧瞧我那些不肖弟子……我倒是真想把我这一身微末伎俩全传给你。’”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崆峒山去,学他的惊云剑,同时也免去流离失所之苦。我虽然眼馋精妙剑法,但却不愿另拜师父。我轻声道:‘多谢道长抬爱,可我已经有师父了。无论他是声名鼎盛,还是武功全废,今生今世,我都只认他一个啦。’白松道长道:‘既如此,我不勉强你。可我有一句口信,却想请你帮我带回崆峒去。’我自然点头应允,凑到他身畔去听。”

“我自小记性就是极好的。他只在我耳畔念了两三遍,我就记得滚瓜烂熟了。我在心中默念一番,忽然惊道:‘道长,你这口信听着,怎恁像什么口诀呀?’白松道人笑道:‘这正是惊云剑的心法口诀呀。’我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却叫我稍安勿躁。”

“他说:‘小友,在你眼里,我是武林名宿,你是无名小卒,可在我这老头子眼里,你是初出茅庐的雏鹰,我却是行将就木的老骥。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轻看了自己,以你之才智、胆魄、心性,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你的命,金贵的很,自己也要好好珍惜自己,明白么?’”

“‘圣教凶险堪比龙潭虎穴,你敢以身犯险,便已筑成了百丈危楼之基。只是,你还站的不够高,即便身手再好,能挽救的也只有眼前这零零星星的几条人命。只有直上青云,登临绝顶……你才能挽百丈之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明白么?彼时不要说是拿雪莲花来救你师父,这天底下你想救谁,救不得呢?’”

“我那时比你现在还小两岁,也是孩子一般。他这话打哑谜似的,将我说的云里雾里。我只记得他满头银发都轻轻颤动着,笑眯眯地捋着自己那一绺山羊胡:‘登峰之路难走,老道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呀。”杨白桑不禁轻叹出声,“白松道长他……”

陆银湾点了点头:“他把惊云剑的心法教给我背熟之后,便已自绝经脉。我发现时,为时已晚。我后来能重归圣教,一步登临司辰之位……你大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经脉原本受损严重,这惊云剑的心法却是蕴经养脉的不二之选。想来,这也是他送我的大礼。”

“我这一路走来,踏得是皑皑白骨,经得是尸山血海,已经没法子回头了。只消一步踏错,便是前功尽弃,满盘皆输。是以,似是尹伯成那种人,纵使不至罪大恶极……我也绝不能留他。说我残忍也好,说我歹毒也罢……”

“不不不,陆姊姊,你千万别这么说。”杨白桑连忙道,“方才是我什么都不明白,胡乱说的。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陆银湾笑道:“我说与你听,不是怕你误解我。我是告诉你,替我做事时……万不能一念之仁,误了大事。”

陆银湾与杨白桑一路朝山下走,眼看着就要出了这一片山脉了。陆银湾道:“过会子天光大亮了,你便还回裴雪青那去。日后我还有用的到你的地方。”

杨白桑使劲点了点头:“但凭姊姊吩咐就是。”

陆银湾思衬了片刻,又道:“白桑,我其实心中还有一些事不甚明了,以至于自昨夜起便一直惴惴不安……你且将峨眉和崆峒到底如何失陷的经过说与我听听。”

杨白桑便将事情来龙去脉简短地同陆银湾说了一遍:“裴姊姊一直说要与师门同荣辱,共存亡的,武林盟开始反攻之后,她就一个人骑着马北上去与师门汇合了。我那时……我放心不下她,就跟了她一道来了。”

“她肯带着你?”

“我跟了她小半日,直到她第二天早上从客栈出来才叫她发现的我。我跟她装疯卖傻,她也没办法送我回去,就只好也带我来了。”杨白桑讪讪道。

“峨眉与崆峒一路南下,将圣教占据的好几个小门派都收复回来,不出意外,这个月应当就能抢回峨眉了。孰料七日前,观月师太却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你也知道,两个月前,峨眉和崆峒就是收到了你的密信才逃过一劫,这一次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那信中消息,谁知却中了埋伏。两位掌门双双战死,只剩下几个师叔和我们一群小辈。”

陆银湾微微皱眉:“你既然一路跟随,怎么这般不小心,你也没发现那信中异常么?”

说到此处,杨白桑不禁默了默。片刻后,才又开口:“陆姊姊,我也不放心,所以找机会亲自去看了看那封信。可那信上的笔迹与你之前交给我的那两封信……一模一样。”

陆银湾猛然一震,死死盯住杨白桑。只觉得脑海里千头万绪皆如被大浪冲刷而去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一时间竟什么也抓不住。

只余一股刻骨的恐惧萦绕心头。

她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没说谎?”

“绝无半字虚言!!”杨白桑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头,“这么大的事,我怎敢和你开玩笑。”他见陆银湾脸色难看的很,不禁问道,“陆姊姊,你怎么了?”

“糟了。”陆银湾神色僵硬,声音甚至有些沙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这次恐怕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了。”

“我写密信时,从来用的都是左手。所以见过我那种字迹的人,除了几个门派的掌门……连带着你,只有三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骤然听见林外靠近悬崖的山道之上,缓缓行来一队人马,约莫四五十人,各个骑白马,套银鞍,臂挽青木之弓,背负银羽之箭。

为首之人却是一身黑衣。他似乎是看见了陆银湾,一招手,那队人马就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赶来。

“银羽寨的人?怎么也来这边了?”杨白桑不禁奇道。

陆银湾却忽然抬手挡在了他跟前,低声道:“白桑,躲进林子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决不要出来。等这群人走了,立刻回去找裴雪青,然后一路向东去找武林盟。”

“你到了武林盟,私下去见欢喜禅师,告诉他你有医治武林盟主的奇药。等见到了葬名花,就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她,明白了吗?”

杨白桑还不明所以,仍是点头应道:“明白了。”

陆银湾走下山道去,迎面朝着那队人马走去。杨白桑猫在林中窥探,这才看清对面那人的相貌。

身材瘦长,面皮白净,一双桃花眼缱绻多情,右眼下一颗殷红的泪痣。杨白桑猛地一惊:“这不是原先陆姊姊叫我送信时所说的那两个人之一么?叫宋什么来着?”

陆银湾站在那队人马对面,马上的黑衣青年笑得爽朗又妖孽。他微一抬手,身后四五十把青木长弓就被拉成了满月,齐齐对准了陆银湾。陆银湾嫣然一笑,这笑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宋枕石,果然是你啊。”

宋枕石勾了勾嘴角:“圣教妖女陆银湾在此。取其首级者,重赏。”他的手指微微一摆,长箭齐发!

陆银湾足尖一点,竟迎着羽箭冲去。腾挪躲闪,双刀翻飞,竟逆着利刃的狂潮赶至宋枕石马前。腾出一只手来,一刀劈向他头颈。

宋枕石脸上波澜不惊,腾身而起,离马而去。陆银湾一刀斩断马首,鲜血喷溅而出。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命了。陆银湾心中暗暗遗憾。

终究是差了一点。

箭潮再起,陆银湾向山道靠近悬崖的一侧奔去,忽然一支箭自背后贯穿右肩,右手弯刀登时落地。她咬了咬牙,一个疾蹬,竟如张开双翼的飞鸟一般跃下山崖。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杨白桑躲在树林里,数度想要冲出去,终是忍住。此时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妖女是疯了?”有人诧异道。

宋枕石走到崖边,瞧了瞧峭壁上横生的古树和藤蔓,崖下是一条急流。不觉眼神一暗:“倒是聪明。”

转过身去发号施令:“封锁整片山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商老爷子和唐门主说了,捉住圣教妖女者,重重有赏。”

“妖女狡诈,不必活捉。见之,格杀勿论!”

-

陆银湾一去不归已有两日,段绮年奉令前去迎接洱海雪莲,带走了南堂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手。

殷氏总是念叨着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殷妾仇其实自己也有点担心,但在母亲面前还是大咧咧道:“她不去祸害别人就不错了,她能出什么事。”

歌楼的日子倒还一如既往得活泼热闹。

沈放一声素净的白衣,披了件雀羽的大氅,坐在方庭的小亭子里。耳边响彻不绝的,是女孩子们练刀、玩闹的动静。

这里的日子,其实与传言中的妖魔之地大相径庭。

他垂下眸子,轻抚了抚手中的长剑。

九关剑乃天外陨铁所造,实是至坚至寒的利剑,尚在鞘中,便叫人能感受到慑人的寒气。拔剑出鞘,在剑刃上轻轻一拨,便是一阵清音,久久不绝。

可他耳畔一直回荡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哭声。

“沈放,你说啊,你后不后悔?”

悔么?

心头骤然传来一阵锐痛,沈放手指猛一用力,扣住了剑刃。

剑身嗡鸣立止。

指尖传来了一丝疼痛之感,将心里的那阵疼稍稍转移了些。有血珠沿着长剑滚落。

殷妾仇蹙着眉瞧他:“怎么,找不到人,你急得都要自残了?”

沈放:“……”

殷妾仇抄着手倚在观雪亭的廊柱边,轻哼一声,奚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殷妾仇与沈放一向不对付,见了面总要呛他两句,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了。沈放却是没想到,他此番追到南堂来,反倒是受殷妾仇照顾最多。

他在雪地里跪至昏厥,是鸣蝉找来殷妾仇,用内力替他蕴藉五脏六腑,保下他一条命;他被陆银湾关在阁楼折磨的这一个月,听桃儿姐说,也是殷妾仇嘱咐她多看顾看顾他。

“多谢。”沈放默了片刻,开口道。

“谢我什么?”殷妾仇奇道,又连忙摆手,“可千万别。沈大道长光风霁月、君子端方,你这一声谢,我一个禽兽可受不起。”

沈放抿了抿唇,诚恳道:“过往我只听闻江湖传言,就对你生出许多猜疑误解,这些时日呆在南堂,却觉得你并非传言中那般……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总而言之,是我沈放目光狭隘,心怀偏见在先。你不计前嫌……”

“别别别别别。”殷妾仇又是一个激灵,连退数步,“姓沈的,你可千万别这么肉麻。实话告诉你,我还是挺讨厌你……不,非常非常讨厌你。在云门禅寺的时候,我甚至恨不得一刀砍了你。”

“我现在保全你的性命,哼,完全是为着陆银湾罢了。”

“她现在正在气头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可等她气消了,就又不知道会闹哪样了。情情爱爱的……”殷妾仇忽然神色一黯,“我兴许也了解一些。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没个止休。”

“总而言之,我只是怕她一时恼怒做得太过火,等到气消的时候你却已经死了。”殷妾仇摇头啧啧道,“那可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沈放:“……”

薄暮时分,歌楼里的酒宴又开始了。没了陆银湾作陪,殷妾仇这两日也不上桌了。自己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清静。

女孩子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回了屋,只剩下三两个还在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方庭里一下子清静了很多。

沈放默了许久,一个人提着剑走到雪地中去,缓缓拔剑。

他也走了一套剑法,是幼时学的第一套剑法,极为简单。师父却让他练了无数遍,熟悉到不用细想也能行云流水地演练出来。

他五岁时开始学剑,练剑时手上并无内力,每每演练剑法,总是悄无声息。及至十二岁,内力已有一定造诣,剑锋所过之处,便常常带着风雷之声,收也收不住。等到十八岁时,内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便可收放自如,习剑时便又同幼时一样,悄然无声了。

现如今,剑尖划在雪地上,也是半点声息也无。

是一落千丈。

还是返璞归真?

师父和父亲站在一起谈笑的声音,并她眼泪混在了一起。

“放儿,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后悔么?”

-

沈放大病初愈,手上又有伤,只练了几套剑法,额上便隐隐见汗。剑尖杵地,喘息不定,也不禁自嘲笑道:“还真是又没用,又金贵。”

晃神间,他听见四周传来些微的窸动,好似什么东西潜藏在雪地里发出的刮擦声。这声音极轻极轻,若非他一盲五年,听觉灵敏至极,甚至可能都发现不了。

这声音时断时续,他不禁丢下剑凝神侧耳去听,却怎么也找不准其传来的方向。茫然许久,忽然低下头来,面向自己脚下的这一片雪地。

他俯下身去,耳朵贴着皑皑白雪,听见了如同万蚁归巢一般的响动。一个、两个、无数个极轻的脚步声汇成了一片潮水,从四面八方纷沓而至!

沈放猛地起身,冲身边尚在嬉闹的那两三个女孩子挥袖喊道:“快!快去找你们殷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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