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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七窍心(七)(1 / 1)

“陆银湾,醒醒!醒醒!”

不知是谁的声音自空濛中渺渺茫茫传来,在耳畔打着旋儿,却无论如何不肯钻进意识模糊的脑子里。陆银湾竭力地想要领会这话中的意思,到头来却仍旧是徒劳。

直到两滴热泪滚烫烫地滴到她面颊上,她才仿若在深海中被冻僵、溺毙的幽魂忽然浮出水面,猛然睁大眼睛,呛出一口气,急促地呼吸起来。

她垂下头,冷汗自额头滑下来,淌进了眼睛里。

殷妾仇乍见她醒来,又惊又喜,可只一瞬便又不禁悲从中来,呵斥一旁的狱卒:“还不快滚!”

他也不问狱卒取钥匙,徒手抓住扣住陆银湾双腕的铁环,猛然一拔,竟将两只铁环连着六枚小指粗的铁钉一道从铁椅上拔起,当啷啷地扔在一旁。又矮下身去扳她脚踝上的铁铐。

陆银湾双手扣住刑凳的扶手,眼前白茫茫一片,险些以为自己双目失明了,好半天视线才渐渐清明。她垂着头,看见殷妾仇头顶上的发旋和一颗一颗掉在自己脚背上的水滴,干裂的唇角一扯,轻笑道:“这么晚才来……再慢一步,老子都已经投胎了。”

殷妾仇牙关紧咬,红着眼恨恨扫她一眼:“你省省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牢室,目光又自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扫过,终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低声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甬道狭长幽暗,左右无人,陆银湾亦低声叹道:“杨教主怀疑我与正道勾结。”

殷妾仇双手一颤,一时无话。他放慢了脚步,又将声音压下几分,缓缓道:“他还没放过你,叫我带你去讯问。我和段兄会为你作证,若还是不成……”

他顿了顿,听了听周遭声响,低声道:“……沈大哥已经来了,就潜在附近。这山中起码有两三千人马埋伏,逼不得已时,我和段兄掩护你们走。”

陆银湾一僵,竟再没了话。

许是真到了情况危急之时,便连殷妾仇这平日里叫人不省心的也沉稳了许多。他手心里都沁出汗来:“左使这次真的发了怒,昨天早上洱海雪莲被劫,阳关谷里护送雪莲花的几百个弟兄们,因为办事不利……”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道,“被他一怒之下尽数杀了。”

他平日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似乎根本不知“怕”字怎么写,此刻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却变化莫测。不知是想起了怎样的场景,双目发直,神色似是有愧,更多的是惧。

陆银湾也不觉一怔。

她早知道杨穷冷酷无情,凶狠嗜血,但是为了拉拢人心,在教中却是鲜少滥杀的。此番缘何这样方寸大乱,以至于残杀发泄?

难不成是因为失了雪莲花,圣教教主无法从假死中苏醒过来,他才如此暴怒?他当真对圣教,对圣教教主忠心至此么?亦或是……另有所图?

陆银湾眸光微垂,心道:杨穷那个老狐狸练圣教神功也有十来年了吧?听说也已经练到了第八重,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这一重境界……

陆银湾闭上眼睛,似是随口问了句:“峨眉崆峒的那些人……死了?”

“还没……”殷妾仇摇了摇头,“杨穷命教众弟兄广散血书,发布消息,拿那些人的命做要挟,要沈大哥拿雪莲花来换。”

陆银湾一怔,心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淡淡道:“他怎么说?”

甬道已走至尽头,天光乍现,殷妾仇再未发一言。

-

陆银湾在石室中呆了一个日夜有余,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斜照将山峦林木都镀上一层如血的红光。她叫殷妾仇放她下来,架着她沿着石阶一级级艰难地走上来。

每走一步便是一个鲜红的脚印,仿佛旋舞于刀尖之上,干枯的带着尖刺的花藤穿插缠绕在纤细的足踝和小腿上,从血肉里抽出枝条,零零星星的干枯花瓣落下来,落进黏腻的血迹中。

这是圣教的独有的花刑,以花藤入人骨,穿人骨,饮人血,食人肉,痛不欲生。

陆银湾一抬头便被铜钱一般的夕阳晃得睁不开眼,不禁抬起手来在眉上遮了遮,双眸微眯。

坟墓似的密坛之外,是一处荒寂的山坳,戴着银面的圣教武者森然而立,严阵以待,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只是看得见的,不知道深山密林之中,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兵卒。

杨穷坐于阵中高台,秦有风并漱玉立在他的左手边,另外两位司辰立在他的右手边。宋枕石立在高台之下,正冷冷地瞧着她。

殷妾仇说的不错,杨穷果真是已经气疯了。如若不然,怎么会广散血书,不惜将这处秘密据点的所在公之于众,拼着被中原群侠群起而攻之,也要教沈放带着雪莲花前来?

毕竟,圣教教主尚在假死之中,铁棺就在密坛之下,杨穷暴露了此处,分明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教主没当回事。

陆银湾心里又多了几分笃定,不禁好笑——人们常说中原人狡黠无比,倒也不错,这杨穷肚子里装的忠心也不知有几分。

“禀报堂主,陆银湾抵死不肯承认她与中原武林勾结。”一小卒将她带上前来。

失了殷妾仇的扶持,她刚迈出一步便觉出双腿剧痛,站立不稳,仆倒在地。

秦有风面色铁青,沉声喝问道:“沈放劫走了雪莲花,你可知情?是不是你与他勾结起来,做的好事?”

陆银湾慢吞吞地爬起来,眉头一挑,轻嗤一声,声音沙哑地缓缓道:“真可笑,雪莲花的一应事务又不归我管,我根本没有半点消息,要如何跟沈放勾结?”

她又摇了摇头:“还真是狗急了跳墙,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

秦有风瞥了一眼她鲜血淋漓的双腿,冷道:“昨日的刑罚都是不疼不痒的小玩意儿,你若再不交代……老夫只好亲自上手了。你在圣教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手段,你觉得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手腕硬。”

“哦,那倒是要请秦堂主赐教了。”陆银湾头发披散,满身血污,索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了。她依旧笑嘻嘻的,甚至露出一口齐整的牙齿,好似一点不晓得疼似的。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秦有风正要发作,却被杨穷一挥手拦住了。

杨穷虽然不发一言,周身阴狠、压抑的气息却是任谁都能感受到的,明显是在暴怒的边缘徘徊。秦有风立时收了声,山野间只余风声呼啸,更显肃杀。

“陆银湾,你若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也不难。”他一挥手,便有一队兵卒押着一群年轻子弟从密坛中走出来,正是崆峒与峨眉的一众弟子。

原来当日陆银湾冒险救下了这一干人之后,裴雪青便带着众人向北而去,寻找欢喜禅师带领的那一支武林盟的人马。由于弟子之中多有负伤的,脚程慢得很,走了大约七八天的功夫,眼瞅着再过几日便能与武林盟汇合了,却好死不死地碰上了杨穷与秦有风从大理赶来。

裴雪青如何是杨穷的对手?力战重伤,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一干人等刚刚脱离魔爪,还没蹦跶几日,便又被捉了回来。

杨穷的目光落在陆银湾身上,彷如有形的刀刃一般,压迫感极强。他冷冷道:“你将这些人全都杀了,我便相信你的忠心。”

陆银湾一怔,偏过头去朝人群中一瞧。那一群少年人登时如同一群炸了毛的鹌鹑一般,又惊又怕,抖个不停。

裴雪青尚算镇定,虽然已经身受重伤,面无血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微微抬起双手,将众人挡在身后。

陆银湾坐在地上,忽然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仰天大笑:“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过如此。左使要是早点,我早不就动手了?平白叫我受这些罪。”

她废了半天力气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一旁的一个小卒叫起来:“还不快滚过来!”那小卒不明所以地凑上前,陆银湾一抬手,猛地抽出他腰间佩刀。

她笑嘻嘻地朝杨穷一字一字地道:“左使,你可瞧清楚了,别又来冤枉我。”

陆银湾一瘸一拐地挪到众弟子跟前,瞧见眼前众人抖得同筛糠一般,好笑不已:“真是不巧,又见面了。这回我该从哪一个开始杀呢?”

这些弟子要么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要么被点中要穴,气力全无,更不要说还身处圣教重兵包围之中。

便如待宰的羔羊一般,除了引颈受戮,似乎再没了办法。

陆银湾的刀尖忽然指向几个崆峒弟子:“呐,我想起来了,你们这几个奸诈小人,当初可没少作弄我。还想要弄你姑奶奶?好大的狗胆!”她脸上笑嘻嘻的,忽然神色一厉,“——老子便先拿你们开刀!”

这几个崆峒弟子当真被吓得肝胆俱裂,一时间腿脚都软了,连滚带爬地要逃开,又被周遭的圣教武者抓回来。一个个嚎得撕心裂肺。

几个峨眉的女孩子亦被吓得哭哭啼啼起来。

当然,也有烈性的,当即便往前一步,破口大骂。一个峨眉稍微年长些的女弟子柳眉一竖,喝道:“妖女,你要杀便杀,真当我们怕你了不成!尹伯成尹师哥的仇,我们正好还没报呢!他惨死在你手下,尸骨未寒,难道我们就会放过你了么?你只管那刀抹了我,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以为你就有好果子吃了?”那女弟子瞥见她鲜血淋漓的双腿,冷笑道,“给圣教当走狗,我怕你早晚死无葬身之地。瞧瞧你这副模样吧,你也没多少时日可猖狂了!”

她这一带头叫骂起来,这一群人的士气似乎也高涨了许多。大约知晓难逃一死,一个个的也骂起来,吵嚷之声震天响。

有人骂她忘恩负义,有人骂她认贼作父,陆银湾却毫不在意,听着众人越骂越凶,一颗心反倒稍稍放下了。她笑眯眯道:“骂,你们接着骂,我倒要瞧瞧你们的嘴有多厉害。”忽而,刀光一闪,直向裴雪青刺去。

裴雪青伤重,躲闪不及,几乎就要被刀锋迎面刺穿,斜下里却忽然跳出个少年人来,将裴雪青一头撞开。

雪亮的刀刃刺穿了少年的肩胛,一下自被染得鲜红。杨白桑眼里已经见了水光,他睁大了眼睛看向陆银湾,眼中满是绝望。

他情知陆银湾迫不得已,却又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裴雪青被杀,正打算说:“杀我吧!”便瞧见陆银湾双眸微眯,目光忽然向他斜后方一挑……

杨白桑微微一怔,陆银湾已经抽出刀刃,一刀挥下,搠进他左腿,鲜血顿时汩汩而出,如泉涌一般。她又将他一个筋斗砍翻在地,刀在右胸伤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亦将缚在他身上的麻绳给一刀砍断了。

杨白桑顾不上疼痛,打了个滚爬起来,喘着粗气抬起头,眼光却不偏不倚往陆银湾方才所看的方向望去,正巧望见那站在高台之下,一双桃花眼漠然望向这边的消瘦青年。

杨白桑脑中电光火石地一转——

昨日在监牢之中,他早已从圣教的小兵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了陆银湾与宋枕石相互指认,双双被打入地牢的消息,如今见到陆银湾身受重刑,又如何能不明白她此时处境?

旁人只道陆银湾多行不义,认贼作父,落在圣教手中受尽酷刑正是罪有应得,他却怎能不知陆银湾是因何才受到圣教怀疑的?他忽然间福至心灵,连滚带爬地往阵中高台那一处奔去。

宋枕石原本还在冷眼旁观,心道眼下之计到底是一时权宜之法,不能长久保住性命。正思量着自己该如何带着漱玉脱身,却冷不防被一个慌乱奔来的少年人一把扑住:“宋大哥,宋大哥!你救救我们啊!你救救我们啊!”

宋枕石猛然一惊,斥道:“你是什么人?滚开!我跟你有何关系!”

宋枕石亦是心思快如飞电的慧黠之人,眨眼间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一脚将杨白桑踹到一旁,心中忽然狂跳起来,愕然地抬起头,正瞧见陆银湾摇摇晃晃地朝众人挥刀,唇角却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来。

宋枕石咬紧牙关,对着陆银湾怒目而视,额上、背上却禁不住冒出了一层冷汗。

是了,是了,这又是她培养出来的棋子,她选□□的死士。

正如她当日找上自己一样。

宋枕石眸中慌乱神色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秦有风和杨穷。杨穷依旧不动声色,眸光沉沉地望向了这边,秦有风却是一脸讶异。

那杨白桑又扑过来,抱住宋枕石的大腿,低声道:“宋大哥,宋大哥!你说过你是为了中原的,你说过你会保护我们的,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跟着你做事的。你不能见死不救,你不能……宋大哥,我不求你救我的,可你救救裴姐姐!”

杨白桑似是有意将声音放低了,可宋枕石所立之处就在高台边缘,凭着杨穷和秦有风的内力,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宋枕石又是一脚,正踹在他胸口上。

杨白桑脸色一白,连呼吸都滞住了。他只缓了几息,又连滚带爬地爬山高台,跪倒杨穷脚下:“教主,教主!我愿意投诚的,我什么都交代!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裴姐姐!”

裴雪青面色雪白,急火攻心,提气喝道:“白桑,回来!我死便死了,死也不许向这些人低头!”

杨白桑哭的撕心裂肺,涕泗横流,竟当真有几分失了神志的疯癫模样。

他哭红了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裴姐姐,你怪我吧,可你就是再恨我,我没法子看着你死,命比甚么都重要,咱们认了不成么…”

宋枕石心下一沉,暗道一声糟糕。

在这种关口,无论这少年人行事多么荒诞古怪,也必然给他蒙上了一层嫌疑。杨、秦二人都极端多疑,纵使他现在再怎么巧舌如簧,也难免有强行辩解之嫌。

他眸中的狠厉之色浮起来,望向陆银湾——

这女人当真难缠,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他拉下水!

可她未免将杨穷和秦有风想的太简单了。这两个人比狐狸还精,怎么可能仅凭这少年人几句话就相信她?

陆银湾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杨穷叫陆银湾杀人,不过随口一说。他其实本不必在意宋枕石和陆银湾之间到底谁说了谎。

两个人既然都有不忠的可能,那便都杀了就是。

他从来不用他信不过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不信任。

他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俯瞰着整片山坳,忽然听见山林之中的枯木都簌簌抖动起来。他一声断喝,犹如滚滚惊雷一般,在场之人纷纷堵住了耳朵。

“出来。”

一人一身白衣,长发束冠,背负银剑,从山坳的一侧迎着风一步一步走来。他背对着芜杂的枯林,广袖翻飞,一双凤目明湛至极。

裴雪青又惊又喜:“沈放!”

峨眉崆峒的弟子一见到沈放,登时激动起来,有人甚至喜极而泣。反倒是陆银湾,背对着沈放,眼皮微垂,神色淡淡,甚至连转身都不曾。

“沈放,雪莲带来了么?”杨穷问道。

沈放自广袖中抽出一只雪白的花,那花洁白如雪,宛如冰雕玉刻,不是洱海雪莲,又是什么?

“你先将人放了。”沈放沉声道。

陆银湾双腿痛得钻心,以刀杵地,属实撑不住了,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沈放看见她,眸光狠狠一颤,声音嘶哑:“银……”

他话还没说完,杨穷便已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到陆银湾身后,一手提起裴雪青,一手提起陆银湾。

大约真的是被沈放偷盗雪莲的事给惹恼了,杨穷苍老的笑声里透出些许冷酷和玩味:“沈放,一货只能一卖。正道的弟子和圣教的狐狸,未婚妻和情人……你只能选一个。”

沈放双瞳骤然一缩。

陆银湾一时默然,不禁大为无语。心中好笑道:杨穷这老东西,什么时候也这么知情趣了?

只是可惜,他若是知道沈放当初去偷雪莲花的目的,便会晓得这一问属实可笑又多余。

如果不是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和选择,他又怎么会在接到消息之后,带着唯一能救她性命的雪莲花出现在此处?

大义与私情嘛……她自小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心中当真是一点波澜也无,甚至有点想笑。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掀起眼皮,将眸光漠然地投到沈放身上。

她实在有些好奇,他现在会是怎样一种神情?这回又会用什么样的说辞,来向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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