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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归去来(一)(1 / 1)

圣教之中,几乎每一个堂主、司辰身边都有秦有风的眼线,而漱玉便是他要安插在陆银湾身边的一枚棋子。

原因无他,陆银湾是众司辰之中唯一的女子,身边少不了丫鬟侍女,而漱玉又是秦有风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的徒弟中,唯一的姑娘。

秦有风喜欢四处搜罗长相美貌、根骨清俊的女童男童,带回圣教培养成自己的棋子。

漱玉兄妹二人自从绛株岛被灭门之后便流落江湖,却又因子虚乌有的“邪派秘籍”处处遭人追捕。

寒冬腊月,宋枕石刚刚设计将困了他们十几天的一伙人尽数宰了,自己却也伤重至昏迷不醒。

十一岁的漱玉紧紧抱着高烧不退的哥哥,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乞讨,眼泪落下来,眨眼就要变成冰碴子。

秦有风便是那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垂着一双阴沉沉的眼,撩开漱玉的乱蓬蓬的头发,看了看她的眉眼,眉宇间有讶异的神色出现,大约极为满意。

漱玉和枕石便这样被带回了圣教。

宋枕石亦生得一副好皮相,但一来已经十七岁,心性已定,不似自幼培养的棋子那般好控制,二来根基已损,难成大器,是以秦有风并没有让他进入西堂的内堂,只让他在外堂做了个低阶的小卒。

但漱玉却被选进内堂,成了秦有风的众多徒弟之一。

那时漱玉十一岁,第一次离开哥哥。自此再没有人能时时守护在她身边,好像一把密不透风的伞,替她遮挡风霜雨雪。

内堂的训练是极为严苛,甚至让人恐惧的。不少被搜罗来的孩子会在训练的过程中潦草地死去,或死于残酷训练,或死于企图逃跑,又或是死于自相残杀的考核。内堂便好似一个血腥的斗兽场,能存活下来的孩子,不到十分之一。

可漱玉活了下来。

她有着不算笨的脑袋,有着武林世家子的根骨,还有着一张能叫人一瞧见便心生爱怜的脸。

即便她那时才十一岁,也已经学会为了活着而不择手段了。

她必须得快些长大,必须得独当一面,不仅是为了自己能活下来,也是为了哥哥。

她在内堂里,每日都小心翼翼,咬着牙不许自己落泪;她拼了命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让秦有风知道她有价值。

无论如何,她不能把哥哥一个人留在这歹毒又孤寂的人间。

然而,等她历尽千辛,九死一生地从内堂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找不到哥哥了。

她暗地里翻遍了西堂低阶细作的名簿,满纸笔墨却唯独没有宋枕石三个字;她偶尔会装作无意,旁敲侧击地探秦有风的口风,却又不敢问得深了,惹得秦有风怀疑她的忠心。

外堂的低阶棋子多如牛毛,只凭她自己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只好另寻他径。她那时已收罗了几个同门的师兄弟做了她的裙下臣,秦有风的大弟子周成亦不例外。

可周成查了许久,竟告诉她——

查无此人。

-

“胡说八道,周成这个王八蛋!”宋枕石忽得地一拳击在石床上,怒道,“……当初我一个人逃出圣教,就是因为因为他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什么?”漱玉亦极为愕然。

“周成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死在内堂的试炼中了。”宋枕石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留在圣教?”

“差不多是到圣教之后一年左右的时候,一次我被派到蜀地去办差,便借着机会与他们断了联系,逃出了圣教……可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若我知道你没死,我怎么可能会一个人离开?周成这混账,我非得要了他的命不可!”

宋枕石本就伤重,此时更是气得说话都哆嗦,禁不住咳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哥,哥,你别气了,他已经死了。”漱玉连忙来给他顺气,瞥了一眼立在她身后的陆银湾,讪讪道,“……让她给杀了的。”

宋枕石:“……”

宋枕石掀起眼皮,目光落在陆银湾面上。陆银湾早已踱过来,此时正立在漱玉身后,摸着下巴道:“其实真要来猜周成骗你的意图,也不是一点都猜不出。”

“他喜欢漱玉,但漱玉却一心要和你逃出圣教,他自然会视你做眼中钉肉中刺。可他一来害怕漱玉追究,不好交代,二来秦有风兴许也将你视作控制漱玉的筹码,所以他不敢贸然在圣教杀你,于是他便告诉你漱玉已经死了——没了漱玉,你一个人绝不会想在圣教待下去,自己就会想方设法地滚蛋了。”

“你失踪了,漱玉便一定会拼尽全力地寻你,一来不会轻易离开圣教,二来也会有求于他。之后,他无论是暗中寻到你将你杀了,还是放手不管,都没什么差别了。”

“所以,我现在亦能想明白你的意图了。”陆银湾若有所思道,“我此前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现在看来,圣教和武林盟,你该是一个也不会帮才对。甚至相反,你想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你知道我的身份,却暗暗给我使绊子,那是因为你要报复中原武林;而你同时又设计让武林盟进攻南堂,让圣教被重创,那是因为你也同样憎恨圣教——你认为他们害死了漱玉,你要向他们报仇!”

“不、不,还不止……这虽然能算得上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可这仇报得并不算彻底,你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才对。”

陆银湾的目光落在宋枕石的脸上,眯着眼思索道:

“这次行动奇音谷、银羽寨、南堂都伤亡惨重,唯独小唐门并没有受什么损失,不仅全身而退,甚至可以说替武林盟立了大功,颇得赞誉,这可实在不合理。”

“唐不初是绛株岛被灭门的元凶,你又怎么肯做他鹰犬,替他出谋划策?你分明应该最想将他剥皮拆骨才对。”

“呵呵……”宋枕石也抬起眼来,妖异的脸孔在桃花眼的点睛之下显得愈发魅惑,阴恻恻地对上陆银湾的眼睛,冷冷笑道,“你自说自话的,都将话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

陆银湾忽然想起昔日传闻,小唐门的大小姐骄纵泼辣,目中无人,却独独看上了一个武艺平平的外门弟子,吵着嚷着非他不嫁。她心中一动:“难不成你是想……”

宋枕石抬手在漱玉头顶轻抚了抚,唇角微翘,声音沉沉地低笑道:“不错,我易容潜入小唐门,就是为了报仇。唐不初铁饼一块,不好拿下,我正是想从他女儿下手。”

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来:“我根基有损,大约是练不成甚么高明功夫了。可他害得我伯伯婶婶无辜惨死,害得我和漱玉家破人亡,我岂能容他苟活于世?我也要他尝尝痛失挚爱、生不如死的滋味!”

宋枕石嗤笑道:“唐不初大概也瞧不上我这样天资平庸的半废之人,纵使早已经将我当做了左右手,却仍迟迟不肯答应我和他女儿的婚事。这一次,我告诉他我有法子可以不费小唐门一兵一卒,就啃下南堂这块铁板。他当即答应我只要我能打下南堂,并且这份功劳将来算在他头上,便同意我和他女儿的婚事。他如此诚心,我又如何能不遂了他的愿?哈哈哈哈哈。”

宋枕石扶住额头,五指伸进浓黑的发丝里,哈哈笑起来:“我原本已经计划的很好了,简直天衣无缝,只等到成亲之日,就是我复仇之时。我要在那一天,用整个小唐门来祭典我伯伯婶婶在天之灵!”

“我要让他亲眼看见他的至亲身死,让他看见他所有的权势跟他的身家性命一道,灰飞烟灭!至于此后……是被正道发觉将我枭首示众,还是被圣教抓回来死于酷刑,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哈哈哈哈哈……我早就不在乎了呀!”

陆银湾见他笑容狰狞,声音嘶哑,情态激愤癫狂,也不禁呆了一呆。半晌,才讷讷想道:“怪道他当初能通过‘南柯一梦’的考验,原来是因为生念全无,挂碍全无的缘故么?”

南柯一梦,通天九重。这些年来,能在陆银湾的幻术中挨过九重还不疯掉的,也只有两个人罢了。

一个是几个月前的杨白桑,还有一个便是宋枕石。

杨白桑年纪小,经历的世事不多,虽然聪明但也单纯,虽然有情有义却并不固执。

正是这一份豁达让他能通过幻术的考验——他心中的七情六欲、喜怒爱憎可以被当做武器刺向他,却远不能击溃他。

如此心性,看似温和如水,无欲无求,实则返濮归真,最为坚强。

凡事可以拿的起,也什么都可以放得下。纵使心中有了牵绊挂碍,也不会至于自断退路,陷入绝境死局。

如此,便没人能真正击垮他。

可反观宋枕石呢,却是恰恰相反。

绛株岛被屠,漱玉死在圣教,他孑然一身存于世间,除了满腔复仇的念头之外一无所有。

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便也再没什么放不下了……

如此,倒也达到了另一种坚不可摧的境界。

陆银湾目光落在宋枕石脸孔上,秀眉微蹙,轻叹一声,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宋枕石又接着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去奇音谷找你,正碰到你落水,原本可以直接将你击杀的。可一来彼时状况本不在我预料之中,段绮年和殷妾仇又都在谷中,我怕当场杀了你会节外生枝,打草惊蛇;二来你一向狡诈,武功又高出我许多,我未敢轻举妄动;三来……也是唐不初的要求,最后必须由他来杀了你,否则他如何得名得利,又如何为他早死的儿子报仇?因此我才没有动手杀你,而是按原计划将你引了出去……说真的,我可真是后悔!”

“我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唯一的纰漏就出在了你身上,陆银湾!你到底是从哪里托生出来的妖孽,为什么总不肯乖乖地去死?!即便坠落山崖,即便断了手脚,即便被困在火海里寸步难行也还要挣扎顽抗,不肯引颈就戮……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过得什么神仙日子,才这么舍不得自己这条命呢!活着这么苦,你早点投胎不好么!”

“若不是因为你,沈放也不会来搅局。他不会来救你,不会将我重伤,更不会将我所有的计划全盘大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以为我还稀罕你救我这一命么?还指望我跟这个蠢丫头一样,对你感恩戴德么?”

“哥!”漱玉急道,“你不要说了!”

陆银湾一摆手,示意漱玉让开,她定了定心神,自己往石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一笑。

她笑吟吟道:“宋枕石,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继续跟我作对。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就这样放你出去,让你为非作歹,坏我的事。我会找一个地方,把你关起来,到老到死,给你锦衣玉食,可你也永远别想出去。”

“第二个选择,是要你和漱玉一起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帮我做事。”

宋枕石一嗤:“凭什么?”

陆银湾翘了翘唇角,嫣然一笑:“凭我能给你报仇,能让你亲手宰了唐不初。”她顿了顿,又强调道,“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真正正将他交给你处置,随你做什么都可以。”

“……”

陆银湾将某几个字咬的极重,宋枕石虽然敌视地盯着她,却在听到这话时,目光微不可察地一动。

“不管怎么说,你筹谋至今的计划现在已经是一团废物了,如今能帮你的,只有我罢了。”陆银湾又垂眸理了理衣袖,续道,“而且你们不必担心因为杀了他而被正道追缉,亡命天涯,因为我会帮绛株岛翻案,还乔家一个清白。当年与唐不初一道参与谋划此事的人,但凡我能查到的,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宋枕石的眸光忽得闪动了一下,似有些怔愣。他皱起眉来,也不知是笑是讽:“这事可不好做。年岁久远,乔家人都死光了,连苦主都没有,你如何找到这些人,又如何翻这个案?便是我谋划了这么多年,也只有唐不初一个目标罢了……你肯为乔家费这些功夫?”

“一是报恩,二么,也是为了一个‘正’字。”陆银湾淡道。

“真好笑,你还信这天下有公正?”宋枕石语带嘲讽地道。

陆银湾也不恼,反而嘻嘻地笑起来,不紧不慢道:“我信。”

“而且我还相信,这‘正’不是求来的,不是善人施舍的,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悬在我的刀尖上的。”陆银湾一翻手腕,唇角微翘,“只有我手里还握着刀,我才敢信它。我才敢向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讨它。”

宋枕石半晌没有吭声,须臾,冷笑道:

“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去拯救正派的那些狗贼?我可不是圣人,亦不是活菩萨。我还真是不明白,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自己称王称霸也好,避世逍遥快活也好,何苦来趟这趟浑水?”

陆银湾淡道:“圣教残暴不仁,以毁灭屠杀为教义,死在其屠刀之下的男女老少成千上万,尸骨成山,我不能坐视不理。”

“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宋枕石不屑一顾,嗤道,“就算依你所言,圣教固然恶劣,难道中原就好到哪去了么?”

“遍地都是败类,小人十之八九,诸如唐不初、陈韩潇之流,更是数不胜数……你为了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出生入死,不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虚伪至极么?”

陆银湾忽然默了默。

她抬起手来,慢慢地揉了揉眉心,半晌,才又轻叹一声:“你不也说了……小人十之八九么?”

她缓缓睁开眼睛,笑道:“不要说只有十之一二,便是是百人、千人,甚至万人之中都只有一个心怀明月之人,我也可以为之……不惜代价。”

“……”

半晌,宋枕石嗤的一笑:“你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陆银湾也笑:“我可以保证,让你们能清清白白地回到中原,后半生顺遂平安,再不用过躲躲藏藏的日子。你是想陪漱玉在太阳底下度过余生,有朝一日亲自将她背上花轿,还是一辈子不见天日,叫她一个人孤苦伶仃?随你选。”

“……”

陆银湾这话刚柔并济,既给他退路,又不失强硬。宋枕石面色复杂地看她许久,终是哼了一声,淡淡道:“我又不是傻子,买卖怎么做划算我还是能看得清的。”

陆银湾笑道:“是,所以说我也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呢。”

-

陆银湾给漱玉留了些时间,让她同宋枕石单独说说话,着了两个段绮年派到她身边的私兵在门口看守,自己则一个人出了圣教密坛。

夜幕早已降临,山地间排布的皆是营帐篝火,天心一弯明月,清辉遍洒山野。

陆银湾信步走出营地,在山野间四处转了转,似是亦有几分茫然。心里又将这几日遭际细细想了一遍。

段绮年与殷妾仇比早她几日回圣教,临行前她细细地交代段绮年:“你和阿仇先回去,若秦有风问你们我是否是细作,阿仇自然会为我一力辩解,你却只推说拿不准,万不可说偏袒我的话。须知月盈则亏,凡事满到了极处反倒容易不妙。”

“秦有风也必定会问到你南堂被灭当晚的事情,你不必顾虑,只管照实说,顺带提一下甄德明这个人。哎,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只照着我说的做就是了。对了,你回去之后,私下去见漱玉一面,不必多说,只告诉她,我不几日就会回去,叫她去找秦有风,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记好了吗?”

那时候,段绮年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笑起来:“说真的,圣教不会除了杨穷和秦有风,都是你的人吧?”

陆银湾狠狠地瞪他一眼,拿手指头戳他胸口,咕咕叽叽:“要都是我的人,我还用受这份罪?老子早就称王称霸了,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梦话……再说了,就算都是我的人,那也是我的本事,你懂不懂啊?”

“嗯。”段绮年那时似乎心情不错,眉头微挑,竟然还真的应了。

至于葬名花的事情,陆银湾还没同尹如是、秦玉儿说。

倒不是信不过她们,而是……属实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她难得做了一次逃避之人,只告诉她二人自己要重回圣教,让她们一行人在得到她的消息前,万不可出现在江湖中,尤其是沈放。

尹如是自是不肯答应,只觉得她好不容易才逃脱魔爪,现在回去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陆银湾却笑道:“想挽回一个人的信任,最好的时机兴许就是他怀疑我的时候。秦有风此人生性多疑,但多疑之人往往还有一个弱点——他兴许连自己的判断都会怀疑。”

“若是一个人一直举棋不定,那么落子的一瞬间,既是他做出决断的时刻,也往往是他最容易后悔的时刻。”

所以她更要选在这个时候——秦有风认定了她是叛徒,对她施以重刑,几乎要把她这柄极好用的刀折断的时候——立刻将手里所有混淆视听的牌一气全放出去!

杨白桑,甄德明,漱玉的翻供,她在性命垂危之际刺向沈放心口的一剑,还有……葬名花的命。

遑论她之前一直做的不错,除了宋枕石,其实也没有什么致命的纰漏。

尹如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扶着额头应了下来。临行又问:“不跟你师父说一声么?”

陆银湾头也没抬:“不必,叮嘱他这段时间不要出现就够了。”

-

冬夜的风凉的很,陆银湾神游了许久,思绪才渐渐回笼。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仰起头来,目光远远地落在月色之下,那高高束起的木杆上。

木杆周围摆了许多或是新鲜、或已朽烂的人头,怒目圆睁,狰狞骇人。木杆子顶上独独吊着一个,长发如瀑……是今日才挂上去的。

陆银湾忽然觉出手掌一阵刺痛,木然地低头来看,竟是自己无意识间将自己的手掌心掐破了,滴滴答答地往外冒着血。

“……”

正无言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片刻之后,漱玉的身影从僻静的枯林中转出来。

此处人迹罕至,陆银湾等她走上前来:“你哥哥如何了?”

“放心,我都跟他说好了,他不会坏事的。”漱玉道。

陆银湾点了点头:“嗯,很好。你不必忧心,这两天我会想办法把他偷偷送出去的。”

“嗯。”

漱玉刚哭过,两只眼睛还红的很,眨一眨还能掉下泪珠子来。她默默地看着陆银湾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心中也不禁有些唏嘘。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就这般信了她的啊?

是那一晚在地牢之中,她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若是她能活下来,绝对会拼尽全力保住哥哥的命?还是从前她被她们一群衣裳鲜亮的女孩子簇拥在当中,教她们练刀的时候,笑着跟她们说:你们把刀拿在手里,即便我不在跟前,也没人敢欺负了你们去。

亦或是更早?她实在也记不清了呀。

漱玉忽得想起她二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那时她十三岁,陆银湾再过四个月满十七。

彼时陆银湾刚升任司辰不久,算是教中的红人,奉秦有风之命,到苏州一家花楼里去同一个暗桩头目接头。而她则装作被卖入花楼的女童,被鸨母打着骂着,在陆银湾隔壁的雅间里陪客人,声音稍大些就能将人引过来。

只是不凑巧,她头一遭的主顾便是周遭几个大门派的公子。个个人模狗样,是那家花楼的常客,平素就很会一些磋磨人的手段。

待到陆银湾被招来时,他们自报家门,更是鼻孔朝天,比螃蟹还横。

“喂,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么,管得这么宽!什么?你要买下她?哈,那可不成,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先下手了。”

“年纪小,那又怎么样?比她还小的我们也玩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给了银子的,就算流点血,受点伤又怎么了?告诉你,就算玩死了,我也赔得起!”

“瞧你这小模样,也真是招人疼。不若也留下来陪爷几个乐一乐?”

“……”

漱玉缩在角落里,脸上神情惊恐,心里却如平静如止水,甚至有些百无聊赖地寻思起来:

若这陆银湾真如秦有风堤防的那样,与正道藕断丝连,怕是不会得罪这些名门正派的公子。

正道多得是虚伪利己之辈,最擅长攀附结党,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的事,怎么会跟自己人动手?

她失了这一次机会,又在陆银湾面前露过了面,日后若是想再找机会接近她,恐怕难于登天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陆银湾的刀会那么快——最后一个人还没自报完家门,就被她一刀削掉了脑袋。

“跟我比横?”漱玉听陆银湾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皂色的长靴踏过血泊,染出一朵又一朵暗红的花。她从袖袋里抓出一把铜板,往那几个人的尸首上撒去,那些铜板叮叮当当的声响也跟她的声音一般脆,“喂,可别说我不讲理——老子也有钱哩。就算真玩死了,我也赔得起呀!”

漱玉那时十三岁,却显得更年幼一些,一双眼睛尤为无辜。

陆银湾拉着她的手走出花楼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着满地的鲜血,听见惊叫的人声,竟是麻木与快意之感齐上心头。

可再回过头之时,心中余下的却全是叫她无法忍受的几要落泪的酸楚。她心里竟生出了一股莫名、无可消除的恼火和痛苦——

为什么这么迟?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啊?

-

浓浓的夜色中,漱玉竟是忽然冲过去,撞了陆银湾满怀,一口咬在她肩上。她却并没有下什么力气,只是牙齿不轻不重地在她肩头磨着、咬着,眼泪又哗啦啦地落下来了。

陆银湾搂着她,听她口齿不清地哭道:“你那时候出现,已经晚了你知道么?”

“你要是早点出现该有多好,若是我和哥哥被那些人抓到的时候,你就来了,若是他受苦的时候,你就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出现呐!”

陆银湾听她崩溃地哭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心头一阵滋味难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让你吃这些苦了。”

“你就是个大骗子,最会骗人相信!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的!”漱玉一边抽泣着,一边红着眼圈瞪她,“我是为了鸣蝉,为了湛雪,为了小田和春梨!我是为了她们才信了你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陆银湾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全是为了你亲亲的姐姐妹妹们,单单不是为了我,行不行?”

她笑道:“别哭了,咱们很快就能离开了,等回了家,你就又能见到她们了。到时候,你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天天闹在一处,过的不比神仙还快活么?”

“这是最后一搏了,把眼泪再忍一忍,嗯?”

漱玉发泄了这么一阵,心里顺畅了许多,听了她这话,终于止了泪,肩膀却还轻微耸动着。

她一冷静下来,脑子也清楚了许多,很快便明白了陆银湾话里的意思:“你还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陆银湾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是秦有风的徒弟,又是西堂的特使,在教中行动倒是很自由。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漱玉问道:“谁?”

陆银湾默了默,望了望天上明月,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段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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