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原为渡口，主漕运。永乐时得名天津，在此处修建城墙，管理粮草，训练军队，作为一座军事城堡。在这一百五十年间，逐渐发展，农，商行业兴起，设立衙府管理，市区规划建设逐步完善。
天津城的官府衙门，主管城内大小治安，行业管理，以及行省文书达运。当地军队总督兼任巡抚，下掌参事，衙役，捕快若干，分管治安，建设，税收等各项职务。天津城行政规划分明，因此治安良好，街巷平和，民众安居，商行兴旺，城市繁荣发展。
这种局面很快就会改变。
曲宽文走在街上，公服也已经换下，只着了便装，衙门的事务已经结束，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只能在那里写些文书。此时是下午将近申时，街边商贩也陆续收摊了，时常有相识打声招呼，他也礼貌地回敬。
“曲爷，随便看看呐。”街边卖梨的张三叔向他问候一声。
“嗯，随便走走。”他点点头。
“今天的梨不错，我还特意给您留了几个。”老张叔殷勤地挑了两三个饱满的梨子包好，递过来，“你家夫人身体如何了，这些梨带回去，止咳嗽很有效的。”
“不必了，张叔。家内现在好了不少，真劳你记挂。”
“哪会，曲爷，您收着。”老张叔硬是将包袱塞到他怀里，“平时曲爷您多关照，我老张还得谢您。”
“哪里话，张叔，这我们该做的。”曲宽文只好收下，“对了，你看到小女了吗？”
“小茗呐，丫头又跑到外面去了？”
“嗯，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我就出来找她的。”
“哦，午饭后好像见到过。”老张叔想了想，回答，“我还喊她，不过丫头像没听到的，走的快得很。”
“是吗，张叔。那她往哪去了？”
“那儿。”老张叔指了指南边那道巷子，“往那巷子里拐进去了，那有家茶楼，大概进去了吧。没看到她出来过。”
“谢了，张叔。钱我明天再给。”他说完就走了，没给别人留下推辞的机会。
并且，他也着急去找女儿。
曲宽文手里拎着装了梨的包裹，继续走着，转进巷口，再向前走，看到不远处白壁青瓦的一栋江南风格建筑，应该就是那家茶楼，这是他的辖区。
他在衙门中做捕头，手下有六七个捕快，主管天津城的城区治安，以及商家税收等杂务。衙门中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很多时候，就是文书公办，或者巡查街巷，作为军事重地，天津卫自然是治安严明，所以真的，没什么事做。
有些时候，他也觉得这份工作有些无聊，年轻时在外奔走，也学得一身武艺，想着参军施展本领，结果却被分到天津卫来。虽然名义上还是军官，实际却只是管理民间事务，坐在衙门里办公，在街上闲走，偶尔能够处理些酒后斗殴的事情，就已经很不错了。
虽说人到中年，总想着安安稳稳。但曲宽文有时也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于平淡了，若是当时被分到边疆防卫，或者到东南沿海抗倭，或许就能施展起拳脚，建立一番功业，而不是现在这样……过着简单平常，本本分分的生活。
不过，还能够如何呢？他总不能现在就写份文书，要求转调岗位吧。现在，他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旧时相遇，相伴了将近二十年的妻子，还有刚满十六岁的女儿。他不能就这样抛妻弃女，奔到遥远并且危险的边境，再也不管家庭了呀。
何况，妻子的身体也出了问题，去年秋天害起了咳嗽病，经过一个冬天的严寒，愈发严重，虽然夏天到了，好转很多，但是大夫说这病还得慢慢地调养，要细心照料才行。
另外，女儿年纪也大了，该嫁人了。又是一件烦心事，不管他介绍什么青年，女儿都说不满意，有的还见了几次面，最后也没同意。这个女儿总是很野，总是在外面疯玩，还像个小孩，让做家长的天天操心。
想到这里，曲宽文深深叹了口气，真得快点给她嫁个人了。不过，实在是没有中意的，也只能随她。真的是很烦心的事情。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玩，不知道回家。他在心里想着待会教训的句子，得注意不能说得太过分，也不能太轻。
曲宽文已经走到了敞开的大门，店主认识他，过来招呼。他在大堂没看到秋茗，于是向店主询问。得到答案后，走上二楼的厢房。
他敲响房门，力道不自觉的有点重。
夏玉雪坐在一边，琴就放在桌子上，一杯茶摆在一边。然而，她没有弹琴，也没有喝茶，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父女二人的对话。
“小茗，这都快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外面乱跑。快跟我回家！”
曲宽文用严厉的语气对秋茗说，同时摆出板起面孔。但是夏玉雪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生气，更多的是担心与爱护。
或许做父母的都这样。
“爹……我这就回去，很快就回呀。”秋茗一副委屈的神情，声音小小的，但说的话却是对家长的反抗，“再过一会，你先回家吧。”
“什么再过一会？我都先回了一趟家了，你娘一个人在家里，都担心着。”
“我……我没事啊，这里……又没有坏人。”
恐怕不对吧。她暗想，不过当然没有说出来。
“那你就能四处乱跑了？”曲宽文声调下意识地抬高，连自己都没有发觉，或许真的有些生气，“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像个小孩一样在外面跑来跑去，成什么体统？”
她没有回话，好像被吓住了。
“昨天就是这样，大清早的就跑到外面去。今天还出来，还跑到茶楼这……糊里糊涂的，就知道玩。”曲宽文继续教训她，说最后一句时，迟疑了一下，注意到旁边有人，一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现在就回家！”
“嗯，是……”秋茗妥协了，弱弱地回话，头低垂着，瞟了身后的夏玉雪一眼。
夏玉雪回给她一个眼神，听你家人的话，回去吧。
回去吧。
秋茗准确的接收到了这条讯息，于是决定走了。就算爹的话不听，九姐姐说的话也要听。于是她慢慢地迈开脚步，走出房门，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用眼神对夏玉雪说再见，落寞，与不舍的神情。
夏玉雪目送她离开，同样用眼神说声再见，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门背后。
曲宽文很有礼貌也很严肃地向她点了一下头，作为致意，然后也转身，准备离开。
“嗯……请留步。”
夏玉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在那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想到，完全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低低的声音，带着讨好与请求的语气，一点也不像自己。
就算是为了秋茗吧，她这样想，心里将预设的台词再排演了一遍。
曲宽文听到她喊，于是站定。同时，秋茗也走了回来，从门口向里看。
她起身，走过去，手里拿着那本琴谱，没有递给秋茗，而是递给了曲宽文。
“这位……不知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我姓曲。”曲宽文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简短地回答。
“这是我爹，在城里的衙门做捕头。”秋茗在一边插话，告诉夏玉雪面前人的身份。
“哦，曲捕头，失礼了。”夏玉雪就此称呼，堆起笑容，“秋茗刚才让我教她弹几首曲子。现在既然要走，这本琴谱也一并带着吧，回去也可多多练习。”
“不必了，嗯……”
“这……这是九儿姐姐，爹。我今天下午就是来找她学琴的呀。”秋茗又插话，语气里止不住的兴奋，“爹，九姐姐的琴艺很高的。”
曲宽文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对夏玉雪说：“不必了，九姑娘。小女也只是随便弹弹，叨扰之处，请你见谅。”
“哪里。”夏玉雪回话，语气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与从容，笑容也从谄媚转变回以往淡淡的微笑，曲宽文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直觉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行走江湖的弹唱女。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的直觉而已，他理应更加注意的。
“秋茗可不仅仅是随便弹奏的，她很有天分，也一直都在刻苦练习吧。平时，您和夫人也对她有多教导吧。”
“不……的确，我们是为她请过琴艺先生，学了，到现在有三年了吧。”说到女儿的话题，他的语气和善了不少，脸上也显出笑容。
“四年了，爹。”
“是的。”夏玉雪回答，笑着，“她今天学的很不错，非常用功，也学得很快。秋茗，何不给你爹弹一下今天学会的曲子呢？”
她暗暗朝秋茗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是啊，爹。你听我弹一曲嘛，我觉得我弹的可好了。”秋茗跟着说，“九姐姐教的可好了。”
“不必了，九姑娘。现在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
“一盏茶的功夫。”夏玉雪打断他的话，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就算进来，歇一歇也好。”
“是呀，爹，你正好坐会呀。”
这丫头在帮谁说话呢？曲宽文心想，两个人一唱一和的。不过，听女儿弹琴也好，毕竟她从小就喜欢弹琴，为家长的，还是应该支持一些。
“好吧，就看你一个下午能学出什么成绩。”于是他踏进厢房，试图最后再保持一份严肃，然而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心思，“我只进来喝杯茶，一下午为了找你这丫头，走的都累了。”
秋茗和夏玉雪跟在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秋茗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夏玉雪则用一贯的微笑回应。
于是落座，秋茗调弦，夏玉雪给曲宽文斟一杯茶。
“谢谢。”曲宽文接过茶杯，轻酌一口，是这里最好的茶叶，清香，让他舒服了很多。
秋茗在这学了一个下午的琴，嗯，不知弹奏的怎么样。不知道这个姑娘都教她弹了些什么。九儿姑娘，是吧？
九儿……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秋茗开始弹奏刚刚学会的《泽畔吟》，悠扬但还略显生涩的琴音打断了曲宽文的思路，让他暂时没去想这个问题。
舒缓，沉稳的节奏，灵动的曲调。尤其，琴音之中还夹带着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从前在家中练琴时从没有体会到的，那种心境。
他好像真的听到流水声，感知到柔和的月光，嗅到空气中的芦花香气。
好像真的，感受到了琴曲中深藏却又时刻展现着的，那种情感，那种孤独。
仿佛置身河畔，独行，看彻世间清浊。
的确，弹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