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感觉。
唐凤打量着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女人，第一直觉，就是在什么地方，在某个时间，见过她。
夏玉雪口中的这位“大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比夏玉雪还要年轻，个子高挑，黑黑的长发不加簪髻，随意地披在肩上，如同黑色的瀑布，白净的面孔上带着微笑，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过……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奇葩衣服？
一件看起来很像袍子的黑色上装，敞开着，还带着兜帽，袖子笼起到小臂。里面是黑布圆领衬衫，下摆也未扎起来，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坠着。黑色的裤子，裤管紧紧地贴在腿上，勾勒出腿部线条，一双布鞋，鞋底却像和靴子底一样厚。
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年代的服饰。
但是即便是如此怪异的打扮，她还是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尤其是那抹微笑，绯红的面颊，略带着醉意，嘴角翘起，这微笑不停地撞击着她的脑海，试图唤醒某一段沉睡的记忆。可是始终，无法让她回想起来。
就算曾经见过，也不会记得。
这种陌生的熟悉感，这纯粹的黑色，令唐凤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不由得握紧了青鸾的手，跟随着青鸾的脚步，踏入这栋古宅。
“有些黑，是不是？”女人一边询问她们，一边点起一只蜡烛。昏暗的火光略微驱散黑暗，但只是让周边的环境看起来更加阴森。
“嗯，现在好点了吧。”
并没有。
大堂室内，近乎空空荡荡。靠着墙边摆放了一些家具，书架，桌椅，茶几，柜子。青石地砖铺就的地面，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盏灯，但是已经破旧得没法使用了。
桌子上凌乱摆放了很多纸张，文具，纸上似乎画了些东西，但是隐没在黑暗中，看得不真切。空气中飘荡灰尘，这里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不过，桌子上还摆放了一壶酒，两三个杯子。其中一个边缘还湿润着，应该是那位女人才喝过的。
“你们想喝什么？我这里有酒，也有凉白开，不过没有茶，抱歉啦。”
“不用了，我们不喝东西。”青鸾回答。
“哦，好吧。”女人耸耸肩，背靠着桌子，给自己沏上一杯酒，在手中摇晃着，“真遗憾，这酒很不错的。”
“嗯……大人——”
“我姓苏。”女人回答。
“苏大人……”青鸾感觉有些窘迫，不知道该怎样展开话题，在这个女人面前说话很不自在，那种造作的礼貌看起来很有违和感，“我叫唐青鸾，这位是唐凤。我们——”
“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女人的眼中放着光，似乎早已明了答案，只是满怀着期待，等待她亲口说出。
“……爱人……”
“哇哦，真好呢。”她很兴奋又很幼稚地拍着双手，“你们看起来真般配，真是可爱的一对小情侣。恭喜你呀，你找到了你爱的人。”
唐凤觉得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她的面颊红了起来，但是牵着青鸾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苏大人。”青鸾不耐烦地打断女人的花痴，只想快点切入正题，“我来这里，是希望您能够告诉我一些答案。我是为了复仇才找你的。”
“复仇？哦，泷川吉明，对吧。”女人点点头，回答，“玉雪已经大致告诉了我相关情况。你是来为他复仇的。”
“是的。”这还是第一次，青鸾听到龙这个人的名字的汉语发音。
泷川吉明。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心中的那份悸动就苏醒一分。渐渐地，过去的记忆又回来了，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复仇的话，找玉雪呀。”她指指站在角落里，至今一言不发的夏玉雪，“你当时杀了她不就行了吗，何必专程一路跟过来找我呢，真麻烦呀。”
有这么没心没肺说话的吗？青鸾在心里默默吐槽。
她开口：“我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情，苏大人。我想知道这个杀手组织的背后头目是谁。如果要复仇的话，我会从那个人开始。”
“但是，我也不会放过夏玉雪的。”她又补上一句，脑海中的过去记忆不停冲击着她，让她的语气严肃起来，话语冰冷得不带一点情感，“也许还有你，苏大人。”
“嗯……好吧。”她抿了一口酒，无所谓地耸耸肩，完全不把这种威胁放在心上，“那么，你是想知道背后的头目是谁喽。”
“是的。”
“确定？”
“嗯。”
“啧，啧……”女人的指节机械地击打着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时间，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唐凤不安地等待着有人能够打破这种沉默。她转身看向身边的青鸾，离自己那么近，牵着手，自己的手心还能够感觉到那份温热。可是这一刻，看着青鸾脸上的表情，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远了起来。
过去，就这么难以放下吗？
“唐青鸾，这都过去多久了？”女人终于开口，问，“距离泷川吉明被杀，到现在？”
“五年了。”
“五年。唉，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她叹了口气，“你自己或许会觉得一段感情弥足珍贵。不过对我而言，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感觉你只是犯了个斯德哥……只是处于被动地位时，内心判断有些不清楚而已。写那段情节时，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三观不正。”
“什么？”
“不，没什么。”女人摆摆手，转移话题，“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是忘不掉过去的事情？我倒不是在劝你放下仇恨啦，只是，想一想，你就没有更重要，更好的人去爱吗，比如站在你身边的这位？”
“……”
青鸾听着她的话语，一言不发。她对自己这份感情的贬低却并没有让自己感到有多愤怒。也许，自己从心里也有几分认同这些话。也许，过往的那些事情，情感，的确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了很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并且，她现在也的确有更爱的人。
她重新握紧了牵着的那只手，感受到手心中压力的回应。
可是，她却低着头，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脸。她的视野内，胁差的刀鞘带着昏黄的光泽，刺着他的眼睛。她能够感觉到，唐凤的手指按压在自己左手，小指所在的位置。
原本在的位置，小指已经没有了。
“最后再问一次，你确定你的选择吗，不能再改动了哦。”
“……嗯。”
一阵沉默，但是她不敢抬头，害怕只要抬起头，就会看到某个人的目光，内心的决定就会动摇，自己就会后悔。
“好吧，我倒是不敢恭喜你回答正确。不过，这是你得到的奖品。”
青鸾的视野内，突然多出了一个物体。方方正正的形状，纸面泛黄，因为泡过水开始起皱，散发着古书特有的那种味道。
她伸手接过，拿着，低着头，阅读着封面上，被水泡得模糊的五个汉字。
《阴流之目录》
唐凤感觉到，手心中握着的那只手松开了。
她看着青鸾双手捧着那本书，翻看着，目光直直盯着纸张。
她看着书上，那些模糊的，扭曲的异国文字，看着那些插图，那些手持太刀，身形变换的猿猴，挥舞刀剑的动作。似曾相识，当然了，在这一路上的练习中，她见过青鸾摆出这些架势很多次了。
她看到对面，女人脸上的微笑，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那么和蔼，却又那么危险。
她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夏玉雪面无表情。
“青鸾……”她轻声，默默地喊着。
没有回应。
“这本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青鸾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看着对面的女人。目光之中，包含着回忆勾起的悲伤与愤怒，交织着，在眼眶中渲染起一层薄雾。
“玉雪交给我的，很好看，内容很精彩，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女人回答，“放在我这里五年了，现在还给你，这是你得到的奖励。”
“给我了？”青鸾还有些恍惚，机械地重复听到的语句。
“当然。”她微笑着点点头，“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青鸾手中握着书本，紧紧捏着，在纸面上留下几道凹痕。
故人……
夕阳之下，龙穿着黑色衣服，站立沙滩，看着自己站在沙滩上，舞动那把沉重的太刀，《阴流之目录》放在一边，海风翻动书页。
这幅影像，又一次，因为这本书的缘故，在他的脑海内变得鲜明起来，那么清晰，那么美的场景。
只是那张脸……依旧很模糊。
她抬起头，看到阴暗角落中，那个白色的身影。夏玉雪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默默看着这一切。
白衣……
在一次次的来回犹豫，在放弃与坚持间取舍不定之后。终于在此刻，手中捧着故人的遗物时，青鸾确定了，自己要的是复仇。
一路走来，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这一最终目的而已。现在，距离答案近在咫尺，真正的罪魁祸首触手可及，他怎么可能会放弃？
“苏大人……”她说话了，“你能够告诉我，这个杀手组织背后的头目是谁吗？”
“当然了。”
严世蕃猛然醒来，自己刚才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刚刚好像突然感觉到某种危险袭来，像锐利的刀子，像冰冷的目光一样贯穿自己的身体，让他起了寒战，也许是一种预兆。
他揉揉还惺忪着的睡眼，打起精神。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转身，问站在一边的护卫。
“回大人，将近戌时。”
“有什么情况吗？”
“府内一切正常，大人。”
他点点头。戌时，按照计划，现在谢太监一行人应该快到了。
一切正常，刚才那种心惊的感觉，大概只是打盹时的自然反应。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一切都布置得周密完备，不管对方做什么举动，都逃不出自己的预料。
可是严世蕃依旧放不下心来。正如老头子所说，这次的事件非常严重，一子落错，满盘皆输，需要自己谨慎处理。
他会做到的，会做的干净，做的彻底。
“死太监，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苏大人。”
唐凤走近靠在桌边的女人。女人看着她，一只手揉了揉鼻子，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燃烧着的卷起的纸条。青烟弥漫在室内，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抱歉啦，我刚刚打了个喷嚏，一定是有人在骂我。”她回答，从放在桌上的盒子里取出另一支同样卷着褐色粉末的纸条，“烟，要一支吗？”
“……嗯，谢谢。”
她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将烟的一端放到火上点着，然后吸上一口，那阵熟悉的感觉再次造访。
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香烟该怎么抽的。
“你会生我的气吗？”女人抬起头问她，“生气我告诉了唐青鸾所有的事情，让她选择了复仇的道路。”
“不……不会的。”她缓缓吐出烟气，看着白雾袅绕，模糊视线，“我想，这是她的选择。我对她说过，不管她要走哪条路，我都会陪着她走到最后。”
“是啊。”女人叹了口气，“毕竟你是爱着她的嘛。”
“她也爱我的，只是……”
“什么呀？”
“没什么。”唐凤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站在那里沉浸在思绪中的青鸾，“你知道吗，她向我承诺会平安度过这一切的，我相信她会遵守诺言，会平安无事的。等着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嗯，结束……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不同于刚才的轻浮，带着几分凝重。她看着唐凤，表情似乎有些无奈。
“苏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唐凤问她，“我一直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
“是吗？也许吧。”她笑了笑，“我——”
女人的话语声突然被门外传来的一声号令打断。那声号令长长的，抑扬顿挫，三个字，却充满了气势。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