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梦，秋天。
自己无能为力。
秋茗站在黑暗的走廊中，隔着一道房门，倾听，那一声声咳嗽。
“咳——咳”
“咳”
“咳”
压抑。
“咳”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微弱，然而对于自己内心的冲击，却是一次强过一次。
距离父亲去世，安葬，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夏天结束了，天气也转凉了。
季节交替的时候，病情会更加严重。
昏暗的房子里，油灯即将烧尽，火苗不住地跳动，一次，比一次微弱。仿佛，随时有可能熄灭，随时，有可能，自己会陷入这无尽的黑暗。
家具都落满了灰尘，很久没有人打扫了。母亲躺在床上，已经三天没有下过地面，走动过了。
空气中，弥漫着，交杂着苦与甜的气味。灶台上，摆放了两个瓦罐，一罐，煎着药，一罐，熬着梨汤。苦苦的药，和甜甜的梨汤，却没有一样，能够起到一点作用。
是否一切，都已经注定。是否，自己只能像这样，孤独地在黑暗中啜泣，等待着必然结局的
到来时刻？
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是错误。
刺耳的咳嗽，无声的眼泪。
她只是，一个站在走廊中，无能为力的小女生。
就这样，等待着，痛苦着。
终于，秋天过去了。
一座坟墓，边上，又另起了一座坟墓。
最终，在疾病和悲痛的双重打击之下，母亲也离开了。
再也听不到，那咳嗽的声音。再也闻不到，那刺鼻的药味。再也喝不到，那清润的梨汤。
就这样结束了。
两座坟墓，中间站着的，只有自己一人，身着白衣。
怀抱着，一架琴。
松手。
摔落。
没有一点声音。
自己的双眼，已流不出更多的眼泪。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着的吗？
终于结束了呀。
终于，再也不用忍受痛苦，忍受疾病，忍受悲伤的折磨了，娘亲。
终于，不用孤独地等待了，不用留恋人世了，父亲。
终于，摆脱掉你们了。
这世界上，我再没有羁绊。
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一人踏入黑暗。
“不——”
曲秋茗从噩梦中惊醒，睁着双眼，喘着气，眼角，还残余着泪水。
“不要……别就这样离开我。”
她感觉好冷，感觉，身子好单薄，四周一片黑暗，她处在黑暗的室内，身边再没有任何人。
“别——别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双手，胡乱摸索着，寻找着，终于触碰到，那金属的质感。
一把拉过来，铁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夜晚还是很冷的，金属又无法保温。褪下的锁子甲，早已冰凉。
她不管，依旧，将甲衣紧紧拥入怀中，冷冷的，但却，感到一丝充实。
“保护我……一直保护我。”她喃喃说道，“请一直保护我，陪着我，直到这黑暗的尽头。”
她再也睡不着了，害怕，会做更多的梦。于是就这样紧紧抱着锁子甲，坐在床上。
像个小女生，恐惧黑暗，所以抱着毛绒玩具，寻求一点点安慰。
就这样坐着，直到天明。
“喔喔喔——”
鸡叫了，天亮了。她还在睡梦中。
“喔喔喔——”
“呜哩哇啦，别吵了，让我好好睡会。”蔡小小含混不清地说着话，伸手向边上按去。她是不是睡得太迷糊，搞错年代了，以为是闹钟在响？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碰到。手向下按去，结果只可能是撞到炕边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表面。用力过猛，自然是很疼的。
“嗷……”
“喔喔喔——”
门口那只报晓的公鸡也很配合地又叫一次，彻底将她带回现实，早上到了。
“呃……”
起身，揉揉凌乱的头发，下床，穿衣，漱口洗脸。一点点清醒过来。
然后，去喂马。
她现在所处的屋子，就是家中的佃户李大叔的屋子。上课的那五天，就寄住在这里，和先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
只不过，一个在西头，一个在东头，所以，还是有点距离的。
距离产生美嘛，她想，手里捧着一筐子草料，豆子，麦谷，盐混合而成的饲料，向着马厩走去，那里只有一匹马。
“早上好啊，一条。”
对于她的招呼，马儿没有任何回应。还在睡觉。
“搞什么，你比我还懒？”她说着，敲了敲食槽，“我都起来了，你怎么还在睡啊。吃早饭啦。”
一条终于被她弄醒，不满地摇了摇头，抖抖鬃毛。俯下脖子去喝水槽里的水。
“那是隔夜水呀！”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打水，换水，然后再把马叫醒的。算了，隔夜水喝一次也没大碍，自己就经常喝嘛。她想着，将饲料倒入食槽。
但是，这是先生的马。她想，先生的马，自己也该用心照料的。
然后，就听见马肚子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随之而来一阵奇怪的气味，这意味着……
咳，不太雅观的场景。
用心照料个锤子。
蔡小小看着一条身后的地面上，热气腾腾的一坨坨东西，心里十分无奈。只能转身去拿扫把了。
农家生活，对于我这样一个千金小姐来说，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呢。
七手八脚地把马照料好了之后，蔡小小擦着汗，走出马厩，想着。此时，她已经对“千金小姐”这个称呼不那么反感了。
不过，那马还真够畜生的。她心里暗骂着，懒得要命，又倔得很，根本不会乖乖听命令，每次赶着车，明明四五个人一点都不重，它还总装出一副受虐的样子，走路太慢，就知道偷懒。还有那个奇怪的名字，“一条”是什么意思啊？
是先生起的名字吗？
她想，待会去问问先生，这名字什么意思吧。
待会，又要去马房，给马栓上辔头，架上车，到时候，又是一场苦战。不过，那时李大叔也该醒了，应该能帮上自己一把。
现在嘛……距离上课还早着呢。要不，回去睡个回笼觉？
反正到时候那些小孩会来喊自己的。
她再次走回自己借住的小房子，门刚才没锁。这个小山村民风淳朴，并且穷的要命，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她脑子里想着以前学过的文章，不由得傻笑了起来，推开门。
……
“你，你在这干什么？”
蔡小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抹白色。
那穿着白衣的女子，就坐在自己刚刚离开的土炕上。斗笠却没有带着，放在一边，然而蔡小小早已看过她的面孔，所以并没有太多惊讶。女子看到她回来，抬起头，看着她，双眼中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神情。
蔡小小并未多做细究。因为，那女子手上的动作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女子盘腿坐在炕上，腿上架着的，手抚摸着的，正是自己的琴。
“那是我的东西，别碰！”
她走近一步，正想去把琴抢回来。
“别动。”
女子的说话声很轻，但是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迅速。她左手一抬，原本放在腿上的琴就被掀了起来，竖立着指向空中。她再用右手一按，一扭，琴面便朝向了自己，琴依旧竖立，一端抵着炕台边缘，她右手指尖轻轻按着另一端，还一摇一晃地摇动着。自己的琴，随时都会有摔落的危险。
“不要这样做，我的琴会摔坏的！”
“你不动，我就不这样做。”
“你……”蔡小小恨恨地咬咬牙，然而还是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走去，“你来我住的地方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找你聊会天。”曲秋茗一边说，手指一边依旧轻微地晃动着琴，脸上，带着阴沉的笑容，“反正距离上课还要一段时间，我们聊会天吧。谁知道，也许先生今天根本就上不了课了呢？”
“你……你昨天为什么那样做？”回想起这件事，蔡小小不由得愤怒起来，说话语气冲了很多，“你伤到先生了，你怎么能伤害她？”
“我怎么不能呢？”秋茗的回答还是淡淡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我为什么不能伤害她呢？我来找她的目的，就是伤害她呀。”
“我讨厌你！”
“呵呵，真是。”听到这么一句回应，她不禁笑出声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听起来一点也不吓人，真像是小孩子才会做出的威胁。你今年几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看起来，十六岁吧……应该是。”她观察自己的眼神，让蔡小小觉得浑身不舒服，“十六岁，也还只是个小女生。”
“你自己也没有多大吧。”蔡小小看着对方，反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
“是啊，也才比你大两岁而已。”曲秋茗的眼睛望着屋顶破破烂烂的瓦片，出神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也只是，多经历了两年的风雨而已。你的琴学了多久？”
“一年……半。”
“以前没学过吗？”她看着自己，想着，说着，语气中带着轻蔑，“一年半，那才算刚刚入门呢。”
“我已经弹得很好了！”
“是吗，那，不妨弹一曲给我听听？”曲秋茗看着她，挑衅的眼角余光。
“好啊，把琴给我。”
蔡小小伸手，示意她交过琴。自己怎么说，也已经跟随先生，学了一年半载，怎么说，也是学塾里学琴的大师姐。自己，正巴不得在这个女子面前展现一番技艺。
“拿着吧。”
曲秋茗的右手又是灵巧地一旋，手中的七弦琴再次转动，倒下。稳稳当当地落在盘膝而坐的双腿上。她将琴放到炕上，站起来，走开。
礼貌地伸手，示意表演者落座。
“哼。”
经过她身边时，蔡小小也同样哼了一声，作为对昨天的回应。
落座，拨弦，调弦。
曲秋茗的脸上，也依旧只是那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容，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中，却没有一点温度。
“我要弹的是——”
“不必告诉我名字。”她打断蔡小小的介绍，“弹你最拿手的。弹得好，曲目，我自然能够猜出来。”
那你就猜吧。
蔡小小心里嘟囔着。随后，深吸一口气，暂时驱散脑中的不满情绪，先生说过，弹琴的时候，要心无杂念，如止水明镜。
然后，抚琴。
琴曲，夜，秋天
夜色，繁星，明月。
洒落的光，温柔如水，却是那么清，那么冷。
风在吹拂，沙沙的树影变换。
霜的季节，秋的季节。
黑夜，只有一盏烛灯，依旧明亮。只有一人，难以入梦。
只是一人。
清秋的夜晚，肩膀上披着的衣裳，也略显单薄。
这黑暗的夜晚，连光，都那么冷淡，没能带来一丝安慰。
树影，落叶，秋风，明月。
这一片天地下，这一个世界中，再没有其他人。
唯有自己，唯有一人，在这清夜孤独流连。
多希望能够有温暖的怀抱，有关切的话语，有熟悉的微笑。
能够相伴，共同度过这漫漫长夜，共同走向黑暗的尽头。
然而，终究，不可得。
终究，独自一人，清醒，直到天明。
看着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
弹得很好啊。
曲秋茗一言不发，站在门口，听蔡小小弹奏这一曲。内心做着评价。
弹得很好啊，节奏，轻重，停顿，都把握得很好。没有一点点疏漏，没有一点错弹和漏弹，没有一处不和谐的音调，指法，音律，同记忆中，同琴谱上的描述完全一致，没有一点不同。
简直，就是完美。
这才仅仅学了一年半，就能弹成这样，很不容易。她想，如果不是天赋异禀的话，那就真的是下了苦功去学，用心去学才能取得的成就。
真是弹得很好的一曲。真的，能够让自己感受到，那琴曲中流露出的悲伤，孤独，寂寞，以及惆怅。
你就是这样理解悲伤，理解孤独的吗？
真是肤浅呢。
果然只是个小女生，只是一个不识愁滋味，每天为一点小事烦恼，无病呻吟的小女生。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拥有自己的小情绪，所有的欢乐与难过都只是一时阴晴，转瞬即逝。没有经历过风雨，永远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黑暗，真正的绝望，真正的孤独。
冬季，待在温暖的房间里，欣赏窗外的雪景，感叹一片洁白的天地，如梦般美丽。永远想不到，那层层积雪下，埋藏了多少草木生灵的遗骸。
肤浅的小女生。
和曾经的我，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