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船首，看着远处，看着远方的水平线上，渐渐出现的几个黑影。
背对朝阳，所以不会被耀眼的阳光遮蔽视线，所以才能够更早一步地发现对方。她站立在阳光之下，感受着头顶，后背传来的阵阵热量。她的面庞被阴影掩盖，再加上遥远的距离，对方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而她却将对面的那几艘船只看得一清二楚。
几艘？
当前的一只小快船，后面跟着三只大船，还有五只小船。
是敌人吗？
很有可能，但是也无法确定。距离遥远，凭借肉眼，无法看清船上的旗帜。她需要再靠近一些才可以。她需要确定，对面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如果是敌人，又是哪一路部队？
俞大猷？傅应嘉？不，有消息说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在南方处理起义的事情。调动船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的，对方从西方驶来，应该是浙江出发的船只。
那就是戚继光？他不是在金华吗，难道专程赶来这里，那样的话时间上似乎也有点过早了，专程为自己急行军过来的？这可真是荣幸。
还是说依旧只是宁波的那些杂牌水军？被打惨了，终于忍不住气出海？
她需要再靠近一些才能够确认。必须看清楚对方的旗帜才可以，真是麻烦。那些船上的都是清一色的白帆，一点特征都没有。
不像自己的船队，不挂旗，已经能够说明身份了。她还特意在帆布上漆了大大的标志。就是为了能够让对方能够知道，自己是谁。
她转身，对着身后的水手发布命令，让他们向对面的船靠近一点。
水手们服从指挥，迅速地跑动起来，拉动绳索，扳动舵柄，调整航向。同时，船楼上的通讯兵也挥起令旗，向其他船只传递指令。
船开始向东航行，两只大船，三只小船，和对面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帆布上的标志，很好，很清晰的标志，那些人看到了，一定能够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们靠近了！”
魏清华手搭在额头上遮蔽阳光，借此观察对面的船队。那些船的影子开始变的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明显，“两只大船，三只小船。旗手，发信号！”
“呃，确定是敌人吗？”青鸾站在一边问，感觉自己刚才嘴动得可能太快了一点，她也仅仅是看到了一点模糊的黑影而已，就大呼小叫是倭寇的船只。
“确定，桅杆顶上没挂旗。”青皮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行动，一边回答，“并且，样式也能看得出来是日本船。应该就是倭寇了。喂，后面的船队有没有回复？”
“有，继续靠近，速度放慢！”旗手身边的传令员喊道。
“好，前进，慢慢靠过去，作战准备！”
他喊着，就又走开了。留下青鸾和卓五通在船首。船上其他的水手也在各自忙碌着，此刻，船上空闲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作战准备。”卓五通喃喃地重复一遍刚才魏清华的命令，看到几名水军从甲板下取出一副副弓箭，“一条，待会可能就要开战了。”
“不会的吧，卓五哥。”青鸾也同样看着那一副副弓箭，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不是说，仅仅是出巡而已，不会和敌人正面接触的吗？”
“那也只是计划。”他回答，“万一对方进攻的话，至少，我们要做好防御准备。”
希望不会。她想，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背后的太刀。说实话，不管之前怎么说放轻松，放轻松，真正上了战场，面临着逼近的敌人，想到可能会发生的战争。她还是感觉很紧张。
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真的能够在海上这个陌生的环境，在这巨浪的包围之中，在这摇晃颠簸的甲板上进行战斗？
青鸾感觉胃又有点难受了，头又有点晕了。嗓子发干，她需要喝点水。
“你还好吗，一条？”卓五观察到了她脸色的变化，“是不是有点害怕？”
“……嗯。”
“其实我也是呀。”他同样握紧了手中，一直携带着的长刀，“这也是我第一次出战，其实我也很害怕，很不想开战。我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回去。”
“不过，此刻不该有这些杂念的。”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止住长刀的一点点抖动，“敌人就在眼前，此刻已经不能退缩了。现在，我们想着的应该只有面对这场可能会发生的战斗。只有打胜了这场仗，在战斗中存活下去，才能够平平安安，才能够去谈论明天和未来。”
“嗯，我知道了。”
青鸾点点头，试着微笑一下，减轻内心的负担。卓五说的这些话，对她还是有用的。但是，不知怎么，她就是感觉有些焦虑，有些不安。
也许自己真的需要喝点水了。她想着，伸手摸向挂在身上的储水竹筒，每个人能分到的淡水就这么一丢丢呀，望着大海，却只能喝这一点已经被捂得发热的水，真是够惨的。
好吧，也许就仅仅为了回岸后能喝一大壶凉水，自己也要活下去。可以的话，再去城里买几碗唐氏果茶——（闭嘴吧）
青鸾拔掉塞子，小小地抿上一口淡水。喝水时，眼睛半点也没有离开过海面上，对面驶来的那些船只。
已经越来越近了。近得自己已经可以看清船体了。那四方的外形，宽宽的船身，矮矮的船楼，两根桅杆。看起来，的确是倭船造型。
两只大船，三只小船。这样的话，自己这一边占数量优势呢。
桅杆顶，就像青皮说的那样，没有挂旗。不过，青鸾看到，那每一只船的每一面升起展开的帆布上，都画了一个相同的标志。
一片叶子，七瓣叶，涂成红色。那红色在阳光的映衬下看起来是那么刺眼，看起来仿佛血一般，不会真的就是用血涂成的吧。
“娘的，是槭树叶。”
不知什么时候，魏清华又回到她身边，看见了那帆布上涂抹的标志。他似乎很在意这个标志，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神中，是愤怒的情绪，“又是这帮人。”
“你见过这队船吗？？”青鸾疑惑地问。
“见过，帆上面画了槭树叶子作为标志，见过不少次了。”
他继续，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目光没有离开过对面的敌人，““就是这队船经常来骚扰我们军队。这群倭寇胆大包天，发动攻击时根本就不管黑夜白天，乘着快船就登陆上岸，烧了我们的好几处仓库，袭击了好几处营地。宁波守备的士兵，也有不少人被他们杀了。我也有不少朋友，就死在他们手上。没想到这次又碰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喂，主帆调整，正面迎风！”他回身，用比平时下命令更大，更加果断的声音对水手们喊着，“速度加快，朝敌人方向前进！”
两个水手拉动着绳索，快船上的主帆开始调整方向，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青鸾感觉到船航行的速度突然变得更快了，脚下的甲板也更加颠簸，她又开始感到头晕了。
“喂，青皮，冷静点。”卓五通也感觉船似乎行得太快了一些，紧紧抓着船舷边的栏杆，看着身后，和主船队的距离开始一点点拉大。看着青皮脸上愤怒中掺杂着兴奋的情绪，感到有些害怕，“戚将军下过命令，不要和敌人正面接触的。”
“放心，五哥。”魏清华回答，“我还记得这事，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和老朋友见见面罢了。我已经听说他们的事迹很多次了，交了不少次手。但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做主人迎客，这次可算轮到他们做东了。”
“他们是倭寇，是日本人，还是明国人？”
“明国人，一群卖国贼。”
青皮恨恨地咬着牙，“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抓过几个活口，得到些情报。他们从前是汪直手下的人。姓汪的死后，那些贼寇化为一盘散沙，这些人也独立出来作为一队，使用槭树叶标志，开始频繁活动。他们不打村庄，不攻城镇，独独的就是和我们军营作对，不晓得图什么，跟疯子一样叫人捉摸不透。”
“我还听说，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讲到这里，他轻蔑地冷笑一声，“哼，一群白痴。不知道出海的时候，船上有女人的话，迟早会出事吗？”
“……”
（我——你……他，她，这这这这这句话，也太，太不——）
青鸾默默无言地听着他的话，内心的小警报已经嘟嘟鸣叫，响彻云霄。这种落后迷信的思想，她才不会相信呢。直男癌魏清华先生，自己也是一女的，就在您的船上，您这不是诅咒自家船出事吗？
女性……她转身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船，上面有一位女性吗？
对方的船，看见自己，反而开得更快了。以更快的速度向自己驶来，真是迫不及待啊。
好得很，自己也早想着快点见面了。
不过，似乎仅仅是那艘快船速度加快，后面的船只，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速度，真是不听从指挥的下属。那艘快船上，应该有人认出自己的身份了吧，应该是怀着复仇的心态，向着自己靠近的吧。
复仇……复仇。
真是愚蠢的举动。快船上的那位仇敌，我就来教教你，什么才是复仇的正确做法。
她看着对面，渐渐靠近的船只。已经离得很近了，自己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船的形体，船帆，连桅杆顶的旗帜都看的一清二楚，是水军，是戚继光的部队。
那么，戚继光也有来吗？就在那三只大船之中的一艘上？
她转身，命令所有船队加快速度，保持队型，向对面前进。
旗帜挥舞，船帆升降，舵柄转动。两只大船，三只小船井然有序地调整航向，加速迎向对方。虽然，速度比不上对面的快船，但是所有船只，都整齐划一地行动。
近了，越来越近了。
她已经能够隐约看见，对面的船首上站着三个人，一众忙碌的水手中，只有这三个人面朝着自己，观察着自己，什么事也没做。这是指挥者最明显的特征。
那么，对面的三位指挥者，就是他们不管不顾后方的同伴和上级，为了复仇，冲向自己的吗？
好，很好。
她估测着距离，越来越近了。她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三个人的轮廓了，虽然还不够近，但是再向前的话，自己也会有被发现，被弓箭射中的风险。就这个距离吧。
她发布命令，所有船只放慢行动速度，做好迎战准备。船上的队伍准备好，等候自己的指令。
然后，取下一直背在背上的，一个长长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拿起腰间系着的一个带嘴的囊，打开木条上嵌着的圆筒形铁管一侧的一个开口，倒入某种黑色的粉末。再从另一个囊袋中取出一颗小小的铁弹。塞入铁管。用一根稍细的铁条压紧。
腰间另一侧挂了几圈细绳，捻下一截。擦击火石，点燃线的一端。
夹到鸟嘴型的铁架中。
举起。空心的铁管，黑黑的洞口朝着对面，朝着那三个人里，靠左侧的一位。就选他好了，那身青衣看起来很特别。一定是位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就让我先来打声招呼吧。
她想着，右手的食指按上扳机。
扣动。
船上有一位女性吗？
自己干嘛总是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相比之下，另一件事情应该更值得自己在意吧。对面的船首上，怎么突然站了一排人？这是准备做什么？
青鸾还来不及思考，所有的思绪，都被那突如其来的闪光打断。
她最先看到的，就是一道耀眼的白光。
“嗖——”
随后，感到脸颊边一阵风擦过。很快，很利的风。与此同时，听到雷鸣般的爆响。
“啪——”
这独特又熟悉的声音，不管自己曾经听过多少次，对内心的冲击，都是那么强烈。她感到脸颊边，被擦过的地方开始变热，开始发红。好像，有一道细细的，温温的液体流了下来。
这，这声音，这风，是……是怎么回事？
这是——
“火绳枪！”站在身边的魏清华大喊，同时一把按住她的头，将她按倒在地，“趴下！全都趴下！”
卓五通离他最近，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卧倒。然而，离得较远的那些水手和士兵，反应就没有那么快了。
“啪——”
“啪——啪——啪”
“啊——”
“啪——啪”
“啊，呃啊——”
她听到，从对面的船上，每一只船的船首，都传来同样的雷鸣声。脸被紧紧按在地板上，所以只能够感受到头顶簌簌的风声。身后，木料被击中，炸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体被击中时，声音却不一样。皮肉被穿过，仅仅是轻微的，闷闷的声响。还不如倒地时的响动大，远没有惨叫声听起来那么可怕。
在刚才单独的一枪之后。对面，船首站着的一排火铳兵也紧跟着开枪了。雷鸣声此起彼伏，一颗颗铁制的小弹丸，划破空气，从头顶掠过，击中桅杆，击中木箱，击中绳索，击中，那些还未来得及蹲下躲避的士兵。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着头，听着身后的响动。内心想象着，有多少人，被击中？有多少人，要遭受枪击的痛苦？又有多少人，连痛苦都感觉不到，顷刻毙命？
枪声很快就停止了。
然而，惨叫声却依旧回荡在甲板上。青鸾感到一直按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手臂放松了一点，她微微抬起头，向后面看去。
刚刚还在来回走动，各自忙碌的水手和士兵，现在全部都趴在地上。有的人紧紧贴着地面，双手抱头，颤抖着，蜷缩着。有的人，捂着手，或腿，或躯干，或脖子，惨叫着，或呜咽着，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还有的人，已经一动不动。
甲板上，处处都是坑洞，断裂的木屑四散。处处都是鲜血，深红色的液体飞溅，流淌，在甲板上开出一朵朵死亡之花。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因为过去的回忆，但更多的，还是因为眼前场景带来的震撼。
这就是战争？
“全部保持伏地姿势，寻找掩护，不要站起来！”魏清华也向甲板上看去，继续发布命令，青鸾能够听出他的嗓音也同样颤抖，“没受伤的，还能动的有多少，回个话！”
那些还有余力说话的人回应一声。大概，还有十二个人吧。其中很多人都被击中胳膊或肩膀，但是并无大碍。
三个人确认死亡，还有三个重伤。
“青皮，怎么办？”卓五在边上问，“对方开始攻击我们了。”
“我知道，先别动。”青皮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喃喃说着，“六个排除，还有十二个人，操控船是没问题了。水手长死了，董二，你顶上。”
“是。”不远处一个匍匐在地的士兵回答。他的手臂上被擦了两处，鲜血直流，暂且先用衣服按住止血。
“传令员，让旗手挥旗，向总船询问下一步行动！”青皮又冲船楼上喊，“传令员，回个话！旗手呢？”
一片寂静。
“干，两个都死了。”
“青皮，对方似乎没有再攻击了。”卓五通从船板后面谨慎地探出头，望着对面，“你看，他们调转方向了。”
青鸾直到这时，才敢从地上爬起来，蹲在船板后，跟卓五和青皮一起继续观察情况。
不远处，海面上的空气中，还隐隐能够看见尚未消散的余烟。那几艘船，刚刚还直面着自己驶过来，此刻已经调转方向，刚刚还正对着的帆，此刻已经变成侧对。画在船帆的正面，刚才还能够清晰看见的槭树叶标志，此刻已经只留下红红的一点。
对方准备返航了。
“王八蛋，打完了就跑。”
魏清华恨恨地说，每个字都是从紧紧咬着的牙关间迸出来的。他的双眼闪烁着火星，比起刚才的闪光有过之而无不及，让青鸾觉得更加危险。他的双手紧紧扣着栏杆，手指几乎都要嵌入木料。他愤怒，他生气，同时，他也为自己刚才的害怕而羞愧，总之，他渴望报复。
所以，他再次直立起来，背对着渐渐重新远离的敌人，面对着依旧趴在地上的士兵，“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易逃脱！各自迅速归位，调整航向，给我追上——”
“青皮！”
卓五通拉住他的胳膊，打断他命令的最后几个字。看着他，“别那么冲动。我们要听从指挥。你不能擅自做主。”
“五哥，你还——”魏清华冲着他喊，但是话同样也只说了一半。两人对视，一个眼中是狂热的复仇火焰，另一个眼中则是冷静阴沉的神色，但是同样有一小股火苗在瞳孔中燃烧。青皮被他的眼神说服了，也冷静了下来，“对，我们得听总船的指挥。”
他看着不远处，落在后面一截的自家船队，等待着旗帜挥舞。他懂的旗语不多，但明白“进攻”“前进”一类的词汇就够了。他又向相反的地方看去，同样是不远处，敌人的船队，渐渐远去。他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几艘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形体越来越模糊。
但终究，还是得等待总船的命令。
“受伤较重的人，去舱里找船医疗伤。”他再度发布命令，这次的语气却很冷静，“剩下的人，做好战斗准备。”
做好战斗准备，是啊。魏清华心里暗想，戚将军最好下令追击。我要和那些倭寇好好较量一番，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死伤的士兵，怎么能够复仇？
刚才的第一枪打偏了，真遗憾。
不过，之后全军开火的效果不错。大船上十五人，小船上五人，四十五只火铳几乎同时发射，四十五颗致命的铁弹袭击，就算超过射程瞄不准，也应该能打死三四个人吧。
她感到很满意，但是，嘴角依旧是笔直的一道线，没有一点变化。这点伤亡，还不够，远远不够。
然而就到这里吧。毕竟，只是来打个招呼而已。更何况，对方的船数比自己要多将近一倍，若是正面交锋，结果一目了然。她并不打算冒险，做无谓的愚蠢举动，恰到好处就可以。
她下令，全员调头返航。今天的巡航就这样了。
如果……对方不跟过来的话。
她再次回头，看着对面的海上，那只领先的快船，还有跟在后面的大小船队。船上指挥的人是戚继光吗，如果是的话，他会怎么做？
她等待着，站在船帆下，头顶的红色槭叶，她的个人标志，随着风的吹拂，帆的鼓动，不停摇曳着，如波浪般起起伏伏。
会追击吗，那样最好。
想到这，她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微笑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