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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4 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日常事(1 / 1)

嘉靖四十年,六月,上旬

大同府蔚州广昌县

人言,渤海之东,汪洋之上,耸立一岛,名为瀛洲。

人言,层峦之间,山林之中,往来众客,均为神仙。

腾云驾雾,衣带飘摇,乘鹤御风,随性自游。

长生之士,清古容貌,不老之人,皓首童颜。

不道尘世愁,快意恣情度岁年。

不语凡间忧,乐得浮生终日闲。

洞天福地访良友,登峰造极尽赏天。

岩泉清冽如美酒,林间阴凉正合眠。

一眠入梦,悠悠几千春秋,不觉沧海化桑田。

恰如纽约郡人,瑞普·凡·温克之故事。其于山中伐木,偶遇精灵侏儒为九柱之戏,品佳酿而醉卧二十年。归来时,妻已亡故,女已婚嫁,子已成人且袭用父名。战乱已过,故友四散,而国家已立,酒肆之间,肖像人物,英王乔治已换为将军华盛顿。其亦已身为美利坚合众国公民。

……啥?

“蔡小小。”

突然的点名,令她睁开双眼。蔡小小猛地站起来,感觉一边脸颊上酸酸的,用手摸,摸到了几道勒痕,那是弦线的痕迹,她看到自己身前的几案上,摆放着一架七弦琴,琴面上还有潮潮的痕迹,恐怕是她的口水。

于是她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是何时。

窗外传来单调的蝉鸣声,阳光透过窗格,被分割成一块块的投映在地板上。夏日时间的午后,天气炎热,但是室内尚存余阴,配合悠扬,叫人定心舒神的琴音,的确是很适合小憩的,如果现在不是上课时间的话。

学堂里的同学们,坐在她前面的那些小孩子,回头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望着她。而坐在教室最前方的那位女子,则一言不发,只是眼神,令她如堕寒窖。

蔡小小现在完全清醒过来了,所以,现在她该做什么?

“我们弹到哪里了?”那名女子开口问,双眼依旧盯着她。

“呃……”

尴尬。

“《瀛洲》,第三节。”

背后传来小声的提示,如同福音。

“《瀛洲》第三节。”她重复,回答问题。

“……嗯。”

沉默片刻,女子最终还是抬起右手朝她一挥,她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上课打起精神,不要睡觉。”

教室里传出轻微的哂笑声,蔡小小沉默地低下头,将摆在琴上的曲谱翻到对应页。

“现在,从这一节开始,我们一起弹一遍。”

女子说着,伸出双手,手指触上琴弦。她使用的七弦琴带着道道划痕,看来历史悠久,保养得不够好。学生们,每人面前也有一架琴,他们跟着老师的动作,按上对应的徽位。蔡小小也这样做。

“预备,起。”

女子说着,左手按弦,右手拨起弦,双手移动着。学生们跟着老师的动作去做,教室里响起悠扬的琴声,澄澈,雅致,舒缓,虽说毕竟孩童初学,偶尔有些不太整齐,但依旧动听,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份凉意。

蔡小小也跟着弹着琴,但她始终不禁偷眼看向老师,总是会注意到,女子的左手运动有些迟缓,令她不由得有些担忧。

窗外,夏蝉依旧鸣叫。

“先生,我……我有在认真听讲的啦。”

放学后,回家的路上,蔡小小驾着马车,手持缰绳,解释着,更像在狡辩,为自己开脱,“虽然……经不住犯困了,但是我在梦里也有听着先生弹曲呢。”

“嗯。”

夏玉雪坐在车上,怀里抱着包裹好的七弦琴。她背靠着板子休息,也背对着蔡小小。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轻薄衣裳,因为夏天很热。她带着斗笠,因为阳光很烈。她的脸,她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之中。她说话的语气单调,声音不带感情,因为上了一天的课,她感觉很累。

“真的,我真的梦到了瀛洲!”

蔡小小继续说着,回忆自己的白日梦,“大海里面的仙山,上面都是仙人,他们住在山里,出去玩的时候飘来飘去,还有骑仙鹤的。他们也不用吃东西,喝的都是泉水,泉水就像酒一样好喝……不过我没喝过酒。”

“嗯。”

“那里的一天,就像人间的一年,和书里说的一样。”她继续胡诌,“如果凡人去那里,在那睡着了,那么回来的时候……好吧,后面梦的东西就奇奇怪怪的了。”

“嗯。”

“先生,对我多说点话呀。”蔡小小终于忍不住,回头说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呀?我以后上课不睡觉了。”

“没有,小蔡。”

夏玉雪说着,摘下斗笠,她微笑,但是笑容有些勉强,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只是在想事情。昨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

“您也梦到瀛洲了?”什么鬼问题。

“……差不多吧,与之相关。”

思考后的回答,以及回忆,“从海东边的岛国,来此的人。过去的事情了,不知为何会再次想起。”

过去,蔡小小不喜欢这个词,不喜欢从先生口中听到这个词。

“先生……那人是谁呢?”

“我不记得了。”

夏玉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真奇怪,第一次本该是最难忘的。”

“不记得也很正常啊,先生。”

蔡小小说着,扬一扬缰绳,“梦本来就很容易被忘记的。并且,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记得更好一些。”

“嗯。”

她又将斗笠戴上,“你说得对,小蔡。过去的事情,不记得更好一些。”

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就好了。

蔡小小心里想,如果所有人都能忘记,在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了。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县城小镇的街道,原本应当是很热闹的,原本,一个月前,沿街还有商贩叫卖,算命铺子,杂耍卖艺。路上往来,买菜的,行脚的,去寺庙烧香拜佛的,以及闲逛遛弯的大爷大妈,小朋友追逐打闹。吵吵闹闹,却充满了生活的日常气氛。

哪像如今,冷冷清清。此刻本是晚市集时间,但是,唯有她驾驶着马车,带着先生回去村庄,除此之外见不到许多行人,只有寥寥数个,匆匆赶路回家,回到家里,大门也是紧闭。炎炎夏日,却颇为冷漠萧条。

令街道更加萧条的,是路口处,牌坊下,门户前,站着的或坐着聊天的公差,手中执着棍棒兵器。马车经过他们时,蔡小小总觉得那些人会暂停闲聊,盯着他们,所以她也会主动避让那或许存在的,或许怀疑的目光,挥一挥缰绳,催赶车行。

“驾,驾,走快点啦,一条。”

然而套着辕,拉着马车的那匹年轻的棕红色的小马驹,却不听从她的指令,依旧慢腾腾地走着,一只后脚一顿一顿,令马车也不时颠簸一阵。

“小蔡,怎么总在催它呢?”

车后,夏玉雪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似乎周遭一切与己无关,“一条的腿还没完全好起来,让它慢慢走吧。”

“……是,先生。”

蔡小小无奈地回答,看着马依旧缓慢地前行,面前的马屁股一摇一摆的,尾巴甩来甩去,似乎是一种嘲讽。她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却是一清二楚。这匹马的脚伤其实早已经好透了,回村里,卸了辕辔,跑得不知道有多欢乐,一溜烟直冲食槽。现在装出这般模样,完全是为了偷懒,以及博取先生的同情。自从脚伤之后,它的伙食不知好了几倍,所以现在伤好了,还是要装。

话虽如此,她却也不再催促。

毕竟,一条现在这副模样,总是好过……一个月前的模样。

一条还记得一个月前的事情吗?

对它来说,不记得,一定是更好一些的。

蔡小小心里这样想着,便任由马继续悠哉悠哉地装病。

结果悠哉悠哉地就出了事。

“夏先生。”

不知何时,一只手搭上车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木板。引起了车上两人的注意。

蔡小小回过头去,看到来人是谁,心里咒骂起马,再怎么消极怠工,也不至于走得比人行路还慢吧,结果被人追上了。

麻烦的人。

“吴队长。”

夏玉雪抬起斗笠,礼貌地打招呼,声调依旧平静,“还没离开?”

“哪里有的走哦。这次的事麻烦死了,还没了结。可把兄弟们都给累坏了。”

“您辛苦。那么今天来找我,问话吗?”

“不,正巧遇到,聊几句而已。”

吴九跟在马车边上,不急不慢地走着,穿着公服,腰间挂着刀,手中提着一杆长棍,望着夏玉雪,微笑,但是和夏玉雪的笑容一样,并没有任何情感,完全只是客套。他的一边额角还带着块淤血。

“上次官府已经找过我了。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吴队长,您当时也在场的。”

“对啊,对啊。这不只是聊聊嘛。”

依旧是职业的微笑。

蔡小小又扬一扬缰绳,但是马仍然不急不慢地走着。吴九也跟着马车不急不慢地,平稳地走着,始终保持处于夏玉雪身边的位置。

“我刚下课,准备回村了。”

“我们还在查那个杀手,白衣人的事情。”两人说的似乎并不是同一话题,“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担待担待。夏先生勿要嫌烦,拜托拜托。”

“哪里。”

“夏先生,您当时见到白衣人了吧?在野草丛那一块?”

“是的。”

夏玉雪回答,“就在各位准备行动的前一天晚上,我听说这件事白石山和太行山的人也有参与,不太放心,于是就出村子四处转转——”

“打更的赵叔还好吧?您那一下可不轻呐。”打断。

“——赵叔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继续说,“我当时也是不得已,怕惊动了众人,虚惊一场还好。让奸细知道了就很麻烦。您看,吴队长,之后发现,白石山那一伙人的确居心不良,对不对?”

“那帮盗匪!真是狗改不了……抱歉,有小姑娘在这。”吴九瞥了蔡小小一眼,令她背上发毛,“唉,我们真是瞎了眼,会跟他们合作。害得我授业师傅,也损命在贼人手上。”

“节哀。”

“夏先生,也亏得您比我们先想一步。在村外就截杀了他们,不然我们可就麻烦了。”

“吴队长您谬赞了。我一个人,哪里是他们数十人的对手。若不是林师傅舍身相助,我哪里能够生还?并且,我当时也说过了,其余的那些盗匪是被那个杀手杀死的。”

“白衣人?”

吴九的目光,暗暗盯住夏玉雪,夏玉雪今天穿了浅白色的衣服,夏天天气很热。

“大家传说的那个白衣人。”回答,依旧语气平静。

“您亲眼看见此人了?她长什么模样?”

“我没看清楚,她戴着斗笠呢。”回答,面容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真切。

“她没有攻击您?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啊。”

“……没有,我当时也很疑惑。但我后来听说,白衣人多半不会攻击无关人士。”

“那么,您看这次,她眼里的有关人士是谁呢?”

“这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也对,哈。那么您看见她向何处逃窜了吗?”

“没看见。”她说,“吴队长,这些问题我已经在衙门回答过了,您当时也在场的。”

“的确如此。”吴九点点头,“对了,夏先生,我记得,您那天是不是也穿着白衣?”

“就是今天这件衣服啊,当时沾了血,洗干净又穿起来了。”

“您这件衣服很旧了吧。白衣人也穿白衣,真怕当时有人把你们弄混淆了。若别人以为您是白衣人,误伤了您,那可不妙。”

“是啊,嗯。我确实还没想到这事呢。”微笑,“我倒是有想到,我穿成白衣人的样子,或许别人就不敢攻击我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

蔡小小不喜欢听到那笑声。

“吴队长,您不会怀疑那天那个白衣人其实就是我吧?”

“哪里,只是事有疑惑,不得不问个明白。”

“您但问无妨。”

“那么——”

“吴……吴队长。我记得,当时我也在,您还记得我吧?”打断,来自蔡小小的打断,“您还记得,当时我们都看到白衣人了,对不对?那个女的,她还抢了我的马,劫持了我。还……还把您打晕了。”

“……呃。”

“小蔡,别光顾在这插话。停车让吴队长上车呀。”夏玉雪的眼神,令蔡小小有些害怕,“你啊,傻傻的,让人家跟我们跑了一条街了。”

“哦,哦,对。吁——”

“诶,不必了,不必了。”吴九摆了摆手,刚才的蔡小小的话,似乎令他很尴尬,也许令他联想到什么别的事情。总之,他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了,“我就来聊两句的,聊完就走了,不必了。”

“那么,吴队长,走好。”

“夏先生,打扰了。”

“哪里。”

马车再次行起,吴九则从相反方向,沿原路返回。蔡小小总算松了口气。

“对了,夏先生。”

一口气没松完,又咽住。

“吴队还有事?”

“没,就问问。夏先生不是本地人吧?”他又追上来,继续和马车并排行走,“以前,在哪里过生活呢?”

“走南闯北,四处漂泊。”

“那,夏先生去过天津没有?”笑着,不带感情的,“我就是天津人。夏先生以前若是到过天津,或许我们还见过面呢。”

“……不。”

她也笑着,不带感情的,“我没去过天津,吴队长。”

“哦,以后有机会去,我一定招待先生。”

“哪里让您叨扰。”

最后一句话,马车此时已驶到城墙边。吴九停下脚步,看那车在门洞中渐渐形成一个剪影,渐渐变小,他望了一会,便沿原路重新返回。对方刚才说的话,他还需要仔细琢磨,仔细研究,梳理头绪。就像这一个月以来,他对待每一次盘查,问话,搜索,求证那样。但是这一个月以来,他也同样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他依旧不知道,那一天,那一次围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也依旧不知道,谁是白衣人?

当然,他有怀疑对象。当然,他的怀疑对象就是刚才与之聊天的那个女人。

姓名:夏九儿(此为化名)

职业:琴艺先生

居住地:广昌县西边村庄

经历:从前不明,过去曾来过一次广昌县,停留不久后离去,之后再来定居于此至今,于县城学堂授课。定居之时,村庄常受山贼侵扰,因其精通武术,带领村民防御村庄。迫使盗匪放弃进攻。

供称:

行动前一夜,穿着白衣出行,口称探查盗匪情况,打晕更夫。

行动当日,不知具体所在,称目睹盗匪反目杀义士散团,遇白衣人杀盗匪。

行动后,回村,肩上负伤。

可疑之处很多。

没有证据。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吴九很确信,自己的怀疑是肯定的。这个夏九儿,就是白衣人,就是当日在天津……就是她。

但需要证据。

他必须要找到证据,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怀疑。这个怀疑必须得到证明,必须得到肯定的结论。

因为他还另有一个怀疑,而那个怀疑必须被否定。

他额角上的伤还没痊愈,还隐隐作痛。

“小蔡。”

离城远了,在去往村庄的路上,沉默着的夏玉雪又开口了。

“嗯?”

“你当时不该插话的。”

“嗯。”蔡小小回答。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已经开始发红,她们朝西而行,她的脸颊被映得红红的,“可是先生,我怕他继续问下去呀。继续问下去,您该怎么说呢?”

“我自然会应付的。”

夏玉雪思考着,调整斗笠,遮住夕阳的光,“谢谢你帮我解围,小蔡,但是,你说的话,恐怕不太好。”

“什么呀?”不解。

“没什么,说了就说了吧。”

夏玉雪想着,叹了口气,低声念叨了什么,某个名字。

“……先生,对不起啦。”

“没事。”

她说着,拿起身边的琴,解开布包,“回去路上,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好啊,您要弹《瀛洲》吗?我上课时睡着了,第二节没听到。您再弹一遍吧。”

“你不是说在梦中听到了吗?”

“呃,我又忘了。梦总是会被遗忘的。”

“好吧,我再弹一遍吧。”

于是悠扬琴声再次响起,马车慢慢地行走在小路上,道路两旁是随晚风飘扬摇摆的野草。

远处,群山,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变晚。蝉鸣也弱了,被蟋蟀叫声取代。

天边的飞鸟一声长啼,而后归巢。

地平线上,村庄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几道袅袅炊烟升起。

“该吃晚饭了。”

温柔的推揉,轻声的话语,令曲秋茗醒来。睡在地板上,垫着的唯有一层薄薄的被褥,她感觉一侧身体有些僵硬,头也有点疼,食物的香味令她愈发觉得饥饿,她睁开眼,小屋中灯火昏暗。

然而,看清面前人的脸,已经足够。

“唔……我竟然睡着了。”

她坐起,揉揉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她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去村子里买米。”

阿提拉边回答,边拨弄屋里的火堆,柴火上炙烤着肉块,“我煮了饭,还打到了一只兔子,我们今晚有肉吃了。”

“挺好的。”

曲秋茗坐了一阵,又重新躺下,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回想起刚才她似乎在做一个梦,然而被叫醒之后,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不记得就算了。

然后她在想,这又是荒废的一天。一个月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一个月,她都在做些什么呀?

什么也没做。

只是居住于此,练习阿提拉教她的剑术,她学得很好。秋茗当然很高兴能够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阿提拉。也很高兴能够和阿提拉在一起。虽说住得很差,这里的设施很简陋,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这里是山上,林间的小屋,或许曾经是猎户的住处,但已很久无人居住。原本屋子几乎空空荡荡,也没有任何粮食储备。必要生活物件多数是阿提拉带来的。外面的一口井还未干涸,至少水源是有保障了。

食物则靠打猎,以及……其他途径获得。

在此度日并不是很好,但是秋茗并不介意,阿提拉自然也不会介意。

只是,居住在此,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事情?

该做的事情,为何至今仍然未做?

令人讨厌。

可是……

她望向坐在火边的人。阿提拉的左臂上缠着绷带,绷带上还渗着血迹,伤口仍未痊愈,左臂垂在体侧,唯有用右手拿着火钳翻拨火堆。她还记得,亲眼看见臂铠摘……扯下时的那惨烈场景。阿提拉的额头上也新添一道伤痕,在火光下,暗红色的疤。

那些伤痕,是为保护自己而受的。

难道她此时可以任性去冲动,使得自己的守护者,自己的爱人连同一起受到伤害吗?

不可以那样做的。秋茗心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或许除了执意要行的路之外,自己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更好的选择。

但她又是否有选择的机会,或者,选择的念头?

“好了,你吃吧。”

阿提拉的话打断她的思路,将碗放到秋茗面前。一碗米饭,几根青菜,几块肉。并不是很丰盛,在山里能吃到多丰盛的餐。

“你不吃?”

“我还没做餐前祷告呢。”

阿提拉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夹几根青菜,撕几块肉。然后把筷子平放到碗上。左臂依旧垂在身边,右手伸入怀中,取出挂在身上的物件,握在手中。

以谦卑的姿态,低下头,贴近十字架,口中默默地念着祷词。很简短的几句话,感激衣食的赐予,赞颂那无上的荣耀。

“我是不是也应该做这种祷告呢?”

待结束后,秋茗问,“阿提拉,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这是信徒才必须要做的。”

阿提拉回答,“不过,如果你有心,当然也可以做。还有很多祷词,很多仪式,你都可以做,我都可以教你。”

“那就教我吧。”

于是阿提拉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祷词,秋茗学着她的样子做,在心里向那位神奉献信仰。不过,她私心地又在心里多加了几句话。

因为她知道这饭食从何而来,兔子是山中打猎所得,但是山中可不会有白米和青菜。她们现在此处为陌生人,如今才过去一个月,各个村落,以及县城,对于陌生人依旧非常警觉的。尤其,阿提拉的外貌和装束容易惹人注意,这米与菜,绝不可能从市集上买来,也绝不可能从农户那里购得,只能以并不十分正当的手段得到。偷窃,即便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即便留下钱财银子代为补偿,未经由物主同意,也依旧是一种罪。所以她在心中默默地向那不知名的提供者表示感谢和歉意。

并且,她也希望那位神能宽恕阿提拉的这小小罪过,或者至少,将这罪算在她的名下。因为若不是她欲留于此处的执念,也不会有这罪过的发生。

她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被那位神听到。

祷毕。

两人开始吃晚饭。一边吃,一边聊天,聊起今后打算。

“阿提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依旧坚持要留在这里吗?”

“……嗯。我不想走,至少,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不能不让她付出代价。”秋茗回答,望着火,心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怨恨,“她,作为杀手,这次又杀死了多少人?那么多生命,那么多罪孽,不能就那么简单的抹去了。她现在还在做她的琴艺先生,还教着小孩弹琴。她自己实现了理想,就不管过去欠下的血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那么如愿以偿的。”

“你还是要报仇?”

“我要报仇。”

盯着火光的双眼,也闪烁光芒,“这已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仇恨了。”

“嗯,我知道了。”

简短的回答,“那么我也会留在这里。”

“你也……?”握着筷子的手一滞,“可是,你受伤了。”

“这并无大碍。”

口中如此说,端着碗的左手却始终无法控制地颤抖。阿提拉也望着火堆,说着自己的打算,“虽然,的确是有影响的。但是我可以等伤好,状态回复之后再去和她作战。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想我需要做一些调查。”

“调查?”

“调查她的能力。”阿提拉的双眼也同样闪烁光芒,“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一个月前那次战斗,结束之后,我看到的景象吗?当时你昏过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那匹马。”

“那匹马的腿上受了很重的伤。”回忆,“任何懂骑术的人都能看出,已无回天之力,根本无法站起来,断了腿的马是活不下去的,只能杀死以助它解脱。”

“……”

“可是,她蹲伏在那边,在马的身边。就这样蹲在那里,过了一会。马腿上的伤口就开始痊愈,过了一会,马可以站起来了,虽然仍有些跛,但终究站起来了。这完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是她的影响作用。”

“……对,我想是的,我记起来了。”回忆,“前一天,她来找我,我们战斗了一场。我伤了她,但是她的伤口立刻恢复了。甚至,我刺穿了她的身体,她也好像完全无事。”

“那天战斗全程也是如此。”更多的回忆,渐渐线索连接起来,“我也看见了。刀枪武器,径直穿过,好像实体并不存在一样。如今想来,那或许实际上是因为,创口即时恢复了原状吧。”

“可是,这……一点也不正常。”

“的确。”

阿提拉没有注意到,光顾着说话,两人均已很久没动过筷子了,“所以,才需要调查。”

“会是什么原因呢?”秋茗思索着。

阿提拉继续凝望着火堆。思考,回顾,分析。并非一直都毫发无伤,最后,秋茗掷出短剑,还是刺伤了她的肩膀。或许这状态也并非可以永久持续。

除了自身可以如此之外,还可以影响到周边的生物。比如那匹马,那么,这种影响是以何为媒介进行的?

回忆。

当时,她蹲伏在马的面前,伸手抚摸。

细节。

用的是受伤的那一只手。因为另一只手拿着短剑。

细节。

受伤的肩膀流着血。血污在马的头面上,湿漉漉的。呼吸,会闻到腥味,张开口,会尝到发咸发甜的滋味。那是血的气味和味道。

也许,就是……

“……也许是血吧。”失神的,喃喃自语。更多的回忆交织,错综复杂。

“什么?”

“……”秋茗的问话,令阿提拉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愣着,不知作何答复,“……只是我的猜想。就像我说的,还需要调查。秋茗,我们现在还是先吃饭吧。饭快要冷了。”

“好吧。”

曲秋茗端起碗,又向口中扒上两口饭,然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话要说,“不是,阿提拉。我刚才说你受伤了,不是为了讲调查的事情的。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你不用——”

“秋茗,我知道。”

阿提拉打断她的话,“你想说,复仇毕竟是你的事情,你不希望我为此冒险,或者受到更多的伤害,对不对?”

“……是的。”

“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冒险或受伤啊。”

视线从火上转移开来,望向曲秋茗。巴托里·阿提拉看着那被昏暗光线映衬得发红的面孔,感觉到几分熟悉,说话的语气也因此更加温柔,“我想要保护你的,就像你也想保护我一样。所以,这件事,我会和你一起去做,我是你的保护者。”

“阿提拉……”秋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内心有感动,也有些愧疚,也有些难过。她说不上为什么。

“吃饭吧,秋茗。”阿提拉说着,又撕了一块兔肉,放到秋茗碗中,“吃完饭后,或许我可以和你说一说,教徒祷告的仪式。”

“嗯。”

晚饭吃过后,曲秋茗的确听到了更多,关于阿提拉所信奉之教的事情。所以在两人临睡前,她也同阿提拉一起做了睡前祷告。赞美那位神,感恩那位神的赐福,并且,跟着阿提拉背了一段祷文。

她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被那位神听到,虽然她并非信徒。

秋茗始终觉得,阿提拉信仰的神,对她来说终究还是太过陌生。教法方面的知识,越思考令她越觉得混乱,以及犯困。她相信那位神应当存在,却无法相信是独一无二的,唯一的存在,其余均是虚假的。小时曾经听过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传说,也曾经去过寺庙烧香叩头,也曾经见过法事,看过傩戏,买过符,求过签,问过卦。若神灵都是虚假的,那么她的这些经历,这些记忆,也都是虚假的吗?她不愿这样想,不愿将记忆丢弃。过去的记忆是那么美好,她现在拥有的,似乎也只有这些美好的记忆了。

不,她还有一位保护者。

她偷偷睁开眼,看见阿提拉跪在身边,虔诚地将十字架举到唇边,低声默念祈祷。她好奇,除了必要的祷词之外,阿提拉还会对那位神祈祷些什么。

秋茗觉得,自己或许做不了那位神的信徒。但她真的很希望那位神能够听到她的赞颂,以及,听到她的愿望。

所以祷告的最后,她在心中默默地许了一个愿。一个很简单,很平常的愿望。

愿她和她身边的人,一切顺利,万事平安。

祷毕。

互道晚安之后,两人入睡。薄薄的被褥无法缓解地板的坚硬,秋茗觉得再这样睡几天,她的背就要落下病根了,这也是所谓“复仇的代价”吧。然而心里虽这样想,不久,她依旧很快便睡去,睡得很沉。

山上的晚风始终吹拂着树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响。今天晚上的月光晦暗,月牙隐蔽在云层之后。飞蛾乘着月色,在空中盘旋扑扇,促织低声鸣叫,偶尔有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掠过林间。

草丛中,萤火不时闪烁,如星一般。

山中的夏夜。

安眠。

山下的村庄里,灯火也已稀落。蔡小小将马安顿好之后,也躺到了卧榻上。她本想再练习一段时间的琴曲,弥补白天未学习到的知识,但是考虑住在隔壁的李大叔年事已高,她可不想扰民,并且自己着实也有些困了,这一天过得呀……虽然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她最终还是决定直接睡觉。

山下可不比山中凉快,榻上只铺了竹席,却还是挺闷的。蔡小小呈大字型躺着,仰面朝天花板,虽然很困,但却睡不着。于是又开始想东想西。

睡不着,想熬夜。

但是明天还要早起。她想,明天还要上课,还是赶快睡着吧。

今天下午在城中遇见那个长官,那个长官和先生的谈话,她对此依旧印象深刻。这种情况已不是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发生,她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人是有记忆的,一个月前才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人不会记得。她自己就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能忘记就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记得会好一些。

蔡小小有时希望,能够将自己这过去的一个月的记忆完全清空。这一个月,她也做过很多次噩梦,也有过很多次动摇,很多次怀疑。因为她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知道真相,知道杀死那些人的元凶是谁。而出于私心,她选择了隐瞒。

这似乎并不是很正确的做法,然而她愿意这样去做。

所以她更加希望,明天整个村庄,还有县城,这一带的人全都得上失忆症,将那起事件忘得一干二净。那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什么调查,什么问话,什么麻烦了。大家都不会记得曾经有过白衣人这一个杀手,曾经在此处开展屠杀的往事。

然而这似乎也并不是很正确的想法。被完全遗忘,对死者是不敬的。死者若有灵,一定希望能够被生者永远记住。

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有些惊悚,屋中似乎也没那么闷热了。

死者若有灵,一定也希望能够报仇。

她不想再朝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了。闭上眼睛,努力逼迫着自己睡去。明天,明天还要上课,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明天的烦恼。这些想法,也还是留到明天再去想吧。

明天再说,今天就这样结束吧。

虽然依旧满腹心事,不知何时,蔡小小始终还是睡着了。

夜晚的村庄,方才阑珊的灯火,也一盏盏灭下去。村民们各自安睡,预备明日早起繁忙各自的事务。唯有更夫照着灯笼在村中来回穿梭。提醒人们小心火烛,在时辰交替之际敲梆报更时。

然而,还有一处灯火在这漆黑之中依旧独自明亮,从那依旧亮着光的屋子里传出悠悠琴声,弹奏清雅曲调。想必村中有尚未入睡的人能够听见,但却没有人对此感到厌烦。琴声清明,幽静,在这闷热的夏夜之中,倒是令人觉得舒适。琴声陪伴,更有助安眠。

不久,那最后一盏灯也同样熄灭了。

于是一切归于寂静。

“啷——”

一声清脆的梆响,以及一声呼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

这一天便这样结束了。

深夜。

巴托里·阿提拉睁开双眼,发现不知何处仍然有光。他坐起来,发现睡觉前忘记将柴火熄灭了。

她连忙爬起来,走过去,屋内预备了一桶水,他舀起一瓢浇上火堆。

伴随着轻微的“呲呲”声,火灭了,室内顿时黑暗。唯有一点点火星,在焦炭中穿梭着,闪烁着,渐渐灭去。

巴托里·阿提拉在黑暗之中,依旧跪在火堆前,等待着最后一点火星的消逝。那种举动,与其说是出于安全考虑,更像是一种偏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盯着余烬,即便火星闪烁刺眼,即便烟气熏迷,也未曾眨过一次,也不曾转动,也没有流泪。就那样直直地,麻木地盯着,看那最后一点火的存在痕迹完全消逝。

她的头发散乱着,额头上也渗着汗珠。他的呼吸心跳,即便醒后调整,依旧急促而不均匀。方才惊醒,并非是因为感觉到火的光亮和热量,而是因为她做了一场噩梦。他梦见了过去,在遥远故乡的遥远过去。

巴托里·阿提拉等待着,小屋中此时已是漆黑一片。秋茗在她的身后,睡得很香,轻微的呼吸声是这室内唯一的声音。终于,火星完全逝去,烟气也散尽。他继续保持原先的姿势跪在那里,或许仍在回想什么记忆,思考什么心事。

最后,她也终于回到床铺,躺下,调整睡姿,小心地不要让受伤的手臂受到挤压。他闭上双眼,重新入睡。她那只未受伤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胸前的十字架,紧紧握住,在掌心留下印记。他默声向神明祈祷,希望不要再做到那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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