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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6 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无名船(1 / 1)

夜晚,旅馆中,夏玉雪点起了油灯,令室内亮起昏暗的光芒。她的面前是一张低矮的几案。她将手中一沓票据一张张放在案上,每一张都细细地阅览。

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商人开出的账单而已。每一份都用汉字书写,那细细的墨水字迹在灯光下有些令人看不真切,内容也不过只是详细说明所购商品的名称,数量,价格,仅此而已。

杜松子酒,十桶,十两白银。

龙舌兰酒,十桶,八两白银。

黑麦威士忌,五桶,三两白银。

加工烟草,一箱,三两白银。

玻璃瓶,三箱,二两白银。

中号玻璃杯,两箱,一两白银。

小号玻璃杯,一箱,一两白银。

各类植物株种,香料,已同威尔敏娜,即守宫清账,不必另算。

人工运费总计一两白银。

以及仓库租用定金代付八钱银。

就是这些。

每一张的右下角,都签上了三个名字,供应商:卡罗尔·威斯克斯,接收人:夏玉雪,翻译及旁证:冈田片折。

这些票据看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说有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旁证和供应商存在联系关系,不是完全的第三方者,但也仅此而已了。夏玉雪不会计较这些。

她也根本不想计较这些。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票据,夏玉雪此时只觉得眼睛发花,视觉疲劳。一个白天,点货并没有用多久,她完全略过了开箱查验的步骤,除去卸货运货,剩下的时间就在开这一张张单子上了,她捏着细细的鹅毛笔一张张签名,签得手有些发酸,但也仅此而已。除了眼前的单子,还有很多其他单据,是商人持有的,这些手续方面的事情占用的时间比实际的过程还要多。

没什么值得关心的事情。

货物暂时会存放在码头边租下的仓库,仓库持有人是夏玉雪自己,所有的钥匙和证明也是夏玉雪保管,但定金是商人代付的。

所有开了票的钱,她会交给守宫处理付款。回去的船,也是守宫在安排,她需要做的就是陪着一路送回去,送回到广昌县,送回到山间,送回到女人手中,然后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很简单的任务。

夏玉雪觉得那位女人完全没必要让自己前来。当然了,她也始终能够隐隐察觉,女人让她来此,目的也不仅仅是收货送货而已。

还有很多事情,和过去相关的事情,绝对是这样的。

“唉……”

过去的回忆涌上心间,夏玉雪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票据放下,感觉内心沉重。她望向身后,打开的窗户,此时窗外的天边,东方,月亮已经升起,带着苍白的光芒,挂在黑暗无星的空中,一轮圆月,此时是七月中旬,每一天,月亮都比前一天要更圆一些。

“这件事情算是已经结束了,很快,当然了。”她自言自语,“我在这里似乎已没有任何停留的必要了。或许该趁早回去才是。”

她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但她并不想再多停留。这个陌生的,从未到访过的国家让她的内心感觉不安,她不该在这里多停留。并且,更早回去,女人就会更早履行承诺,离开山林,离开村庄,彻底离开她的生活。

“她会走的,对吧?”

夏玉雪望着眼前的票据,心中难免有怀疑,买了这么多的东西,让自己带回去,是有什么用意呢?若是女人真的会离开,就不该让自己再把东西运回村庄了,而是直接运到另一个目的地才是。

“但她会离开的,对吧?”

自言自语,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为了压下心里的疑惑,“我觉得她是那种会守信的人。毕竟我在她身边很久了,我对她还是很熟悉的。”

当真?

她真的熟悉那个女人吗?

夏玉雪也不确定了。

“不管怎样,我希望她能够尽快离开。我不想她离村子那么近,离我那么近。”她继续对自己说话,说自己的内心独白,“过去,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些过去的事了。”

然而她知道,过去始终还是不会过去的,始终如此,不论那女人在不在身边,不论自己怎么做,怎么生活,过去始终都还是会伴随着自己的。

“唉……”

夏玉雪第二次叹气,将几案上的票据理好,对折,收起来。她现在心中愁闷,不愿再去想更多关于过去,以及关于未来的那些事情了。眼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呢,“……秋茗现在在哪里呢?”

这旅馆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然她也不会这样自言自语。

交易的一切手续结束后,已经到了傍晚,她拒绝了商人提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只想着快些离开,快些把这莫名其妙的事情结束。但是曲秋茗却另有想法,当真留在了那艘名叫友弟德的船上等冈田片折,拒绝与她一起回去。

夏玉雪对此心中担忧。

但做不了什么。

“她在做什么呢?和那位冈田片折在一起……”

没来由的担心。

敲门声响起,夏玉雪快步过去开门。结果来人只是旅馆里的杂役,交给她一张字条。是曲秋茗写的,上面的字是曲秋茗的笔迹。

吃过晚饭了,晚上要回去晚一点,勿扰。

曲秋茗。

仅此而已。夏玉雪想着,她觉得自己是否应当去商人那里看看情况,但是曲秋茗写明了勿扰,所以……或许不要去?

“吃过晚饭了,那为什么还不回来?”

夏玉雪自言自语,“她都在做什么呢?和冈田片折……唉,听听我在想什么。不过这确实是令人担忧的事情,那商人,毕竟是和女人相关的。和女人相关的事情,总是……总是不那么简单,我担心秋茗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

“您觉得味道怎样?”

傍晚时分,在友弟德船上,冈田片折有她自己的一间舱房作为医疗室。室内的空气带着药物气味,闻起来有些奇怪,但并不会令曲秋茗感觉难受,反而觉得精神振作。医疗室后的一间屏风隔离出一小块起居住所,有床铺,有桌椅。

此时,室内除了药味,还有食物的香味,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了。曲秋茗决定接受冈田片折的邀请,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是海鲜杂烩。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金黄的油脂,浓稠的杂烩里有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鱼肉,风干腌制好的牛肉,点缀着细小翠绿的迷迭香叶,以及黑色的胡椒粉末。闻起来很好,尝起来也很好。

“很好吃,冈田小姐,谢谢。”

曲秋茗一边用汤勺舀着杂烩汤往嘴里送,一边回答。

桌子的一旁还摆放着一块看起来松松软软的像是糕点一样的食物。冈田片折坐在她的对面,用手中的餐刀在其上切下两片,一片给自己,另一片给秋茗。

“面包,蘸着试一试?”

她说着,手中便如此动作,咬了一口沾了杂烩汤的面包片,咀嚼着询问,“您吃过面包吗,秋茗姊妹?这是西方人的一种主食。”

“……嗯,吃过。”

曲秋茗回答,接过面包片有样学样,回忆起过去,“但不怎么常吃到。”

“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我们只能吃面包。”

冈田片折微笑着,“但那味道比不上现在这样的。面包都是干的,很硬很难咬,尝起来味同嚼蜡,完全只是用来果腹的干粮。现在到了港口停泊,条件总算是能好些。”

“这样。”

秋茗思索了一番。口中咀嚼着很好吃的食物,但她心里却始终在想着问话的主题,试图从对方的回答中获取更多的信息,“对了,我在这船上没看到多少水手,只有些装卸货物的工人,你们的船上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水手吗,上岸去了。”

对面的人说,“毕竟,不启航,他们也无事可做。领了工钱,趁着靠岸的时间自然是要去玩乐享受的。”

“哦。”

她点点头,说话的时间里已经吃完了面前的杂烩,晚餐的味道确实是很好的。曲秋茗将面前的空碟子稍稍推远一些,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不需要再吃了。吃了如此丰盛的一顿饭,她感觉自己有些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吃好了,冈田小姐。”

“您要走了吗?”

“不,再坐一会吧,可以吗?”

她还不打算离开,曲秋茗微笑着看向眼前的人。但那微笑很多的是带着表面功夫,她心中却是始终在盘算着事情的。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对方,很多事情需要了解,很多疑问需要得到解答。

“当然可以。”

冈田片折也将面前的盘子稍微推远一点,“餐具就这样放着吧,等会我会来收拾的。”

面前的人,看着她,脸上始终是微笑的表情。她的微笑,和自己的相比,显得真诚了许多,实际上或许也的确如此。这想法令曲秋茗感觉有些不适,眼前这个微笑的人,热情招待自己用餐的人,样子又变得像昨日初见时那样亲切了。但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只是一个神情严肃,语气冰冷的翻译。

同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呈现如此差异巨大的两张脸?

曲秋茗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思考着,疑惑着。两张脸,哪一张才是真实的?那一张仅仅是伪装?

相对而坐的两人,衣着,装束不同的两人。在她们的身前虽然都同样佩戴着十字架项链,但那信物首饰也是不同的。曲秋茗的银制十字架散发着光泽,其上,有圣人受难的苦相。而冈田片折的十字架则由木雕而成,其上也没有任何雕像,简简单单,质朴无华。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曲秋茗不说话,对面的人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就这样安静了。窗户开着,屋外传来浪涛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气息,浓厚的食物香气逐渐消散,药的味道,又开始占据主导。

“怎么了?”

还是冈田片折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笑着,看着曲秋茗,“您始终看着我,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吗,秋茗姊妹?”

“没什么,只是……”

她说,“……只是觉得,冈田小姐,你现在的样子和下午的时候差别很大。你现在的样子,又让我想起昨日初见你的时候了。我对你提到过,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们曾见过面的事情了呢。”

“啊,这样。”

她微笑,“那么我要再次为我的行为向您道歉。今日我在工作,秋茗姊妹,我这个人工作时和不工作时的确是很不同的。工作的时候,我比较专注于事,其他方面可能就不太顾及得到了。毕竟,您也知道,翻译,行医,说实话,这都是比较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出错,出错就会造成麻烦。希望您不要见怪。”

“哪里会呢?”

“那就好。”

这个话题就这样带了过去。曲秋茗得到了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说实话,可有可无。也完全不是她需要知道的答案。她心中的疑惑也不是关于这方面的,但,眼下不能着急,她还得问些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

曲秋茗环顾四周,努力试图再没话找话。冈田片折的舱房内有很多东西,药柜,行医用的器具,以及其他许多杂物,其中有一些动物的头骨,她不知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是某种涉及专业的研究吧。

墙上还挂了很多字画装饰,曲秋茗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该问些什么好。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画上。

“诶,冈田小姐,你看,我见过这张画。”她伸手,指着那挂在墙上的一张画,用很不经意的语气,像是随意提及的那样说,“不,不是见过这一张画。但我见过确实见过另一幅很像的画,那是麒麟,对不对?”

那画上是一只脖子很长,形态如鹿一般的动物。画上了色,那动物的皮毛是金色的,点缀着黑色的大块斑点。

“嗯,对,是麒麟。”

冈田片折转身,看了一眼画,回答,“您见过麒麟?”

“哦,不,没亲眼见过。”

曲秋茗回答,“嗯,我的家乡离我们的京城很近,所以经常能够听到从京城来的人讲有趣的事情。我以前就曾经看到过一张麒麟的画,听说过,曾经有海外的国家进献活着的麒麟。但那是蛮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伸手指着那相貌奇特的动物,“您说的是在贵国的永乐年间,使者郑和大人奉旨出海西行的事情。他的船队一直西行到海外麻林迪国,与彼方互通友好,自那异国带回这一奇兽至京城进献。”

“大概是吧。”

她哪记得那么多细节?

“秋茗姊妹,我曾经见过活着的麒麟。”

“真的?”

“是的,不过不是在麻林迪国,而是在他们国家所处的那片陆地西侧的地方。这种动物生活在草原上,它们有很长的脖子和腿,可以取食到高处的树叶。很奇特的野兽。”

冈田片折开始回忆,看着画像,口中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是的,那片大陆,在明国的西边,在英格兰的南边,我们叫它阿非利加,一片炎热的,广阔的土地。在这次航行中,我们也曾经过阿非利加,但这次没看到麒麟了。是的,并不常见……我们只是在近海的港口停留……是的,仅此而已……”

她说话时,神情有些恍惚,越往后说,声音开始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曲秋茗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

冈田片折似乎一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低下头,不再言语,表情些许沉重。

曲秋茗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嗯,不错,麒麟。”

她再抬起头,看着曲秋茗的时候,又笑了起来,但现时的笑容已与刚才不同,“秋茗姊妹,我很希望能有机会带您一起,亲眼看一看活生生的麒麟。”

“我想我是没机会看到了,冈田小姐。”

曲秋茗摆了摆手,笑着婉拒,“我没计划再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这次在日本的事情结束,我就打算回去了,跟随我的同行人回明国。”

“然后呢,您会一直留在祖国?”

“是——”

曲秋茗愣住,这一问,她才发觉自己没想过答案。关于以后的事情,她并没细想过以后,在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的事。

“真遗憾。”

冈田片折又看了一眼麒麟画像,坐回原位。

“你呢,冈田小姐。”

她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你们的船,接下来会向什么方向航行?”

“南边,到马六甲港口,然后往西方,会去天竺。再往西方,从红海北上,经过地中海,回英格兰。”

“什么时候走呢?”

她又问。

“我不知道,这要看船长的安排。”回答,“卡罗尔在这里等另一位客户收货,本来约好是在更西边的平户那里交接的,但那位客户派人传来消息,说要改在这里,所以我们会在大阪停留一个月左右。”

“哦。”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沉默。

相对而坐的两人,此时已分别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似乎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曲秋茗知道自己的思绪,但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费尽周折问了关于麒麟的话之后,得到了一点航行计划的信息,但那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也不是自己心中疑惑的所在之处。她心中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她觉得此时已到了该问的时机。

“冈田小姐?”

“什么?”

冈田片折似乎还是神情恍惚的状态,看了自己一眼,微笑,但笑得有点力不从心。曲秋茗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嗯……我……我不知道总是向你问来问去,问很多关于你们生意的事情,会不会有些不礼貌?但是我一直都有一个疑惑,觉得始终还是应该问你的。”

“什么呢,秋茗姊妹?若您想问,自然有可以问的权利。”

“来这里的时候,我听说过,威斯克斯船长的这四条船的事情。”曲秋茗终于决定问那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了,“友弟德是主船,拉谢是运贵重器物的货船,帕拉斯是运火器枪炮的战船,对不对?”

“是的,的确如此。”冈田片折看着她,等待下文。

“那,还有一艘船呢?那艘船,它运送的是什么货物?”曲秋茗指向一旁,通过窗户,可见的那庞大的黑边巨船,没有名字的船。

“那个……哦,那艘船没有名字,我们一般就叫它‘最后一艘船’或者‘第四艘船’。”

面前的人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很勉强,“那上面运的不是货物,那是艘客船,是运送人的。所以船身才会造得更加宽敞,以容纳更多的乘坐者。”

“是这样啊。”

曲秋茗点点头,看向窗外的船。甲板上空无一人,整艘船似乎始终是空无一人的,水手或许是上岸去了,但其他人呢?

总还是会有人的。

她还记得,当时在友弟德上,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守宫攀爬上无名的船,那奇怪的举动很明显是去见船上的某人。她也还记得,靠在友弟德的船舷边,发觉守宫上船不久就离开,神色慌张的样子,那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同样还记得,那门板打开,伸出的一只手。

客船?

那船上的人,便是乘客?

这个答案似乎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曲秋茗却感觉奇怪,感觉冈田片折的回答中,似乎并没有将实情全部说出,似乎有种隐瞒。对面的人,犹豫和恍惚的神情就是证明。

但她还能继续追问吗?

曲秋茗觉得不行,碍于和眼前人的关系,她觉得自己继续追问下去会很奇怪。并且,她也不觉得能问到什么了?说实话,自己还有必要问什么呢?这一切,不都只是源自自己奇怪的念头和疑心吗?现在得到的答案,不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吗?归根结底,这不也是不关她的事情嘛。

与己无关,她这次只是随夏玉雪前来此处而已。夏玉雪在这里的任务完成后便会启程返回,她也会跟随回去。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都与她无关。

是这样的。

或许吧。

纵然一切合情合理,但曲秋茗还是感觉奇怪。心中还是疑惑,看着眼前的冈田片折,那略显勉强的微笑,她直觉自己或许还是没得到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从眼前人这里是得不到了。

现在要做什么?

窗外,远处的天边,晚霞已经开始黯淡。冈田片折还没点起烛灯,所以室内开始有些昏暗了。两人面前的桌上,碟子里的残羹冷炙,空气中又重新充盈的药味。这一切在向她说明,或许自己现在该离开了。

“冈田小姐,我想,嗯……”

她说着,站起身,打算离开,“我想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晚餐。”

“走了?”

冈田片折抬起头看着她,“您不再——”

铛——铛——

话说了一半,从窗外响起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曲秋茗望向窗外,听见,那是铃铛的声音,很清脆,很响,敲击地很急。来自那靠着友弟德的第四艘船,黑漆边的无名船,所谓的客船。

“怎么了?”

她问。

“……嗯,是船上的人有事找我。”

冈田片折站起来,“那么,秋茗姊妹。我也有工作要去处理了,您自己回去吗?还是在这里等我送您回去?”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又变成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曲秋茗知道,现在面对的是工作中的冈田片折。

“我自己回去吧。”

“好的,那么路上小心。”

冈田片折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将木制的十字架收到衣衫之下遮掩住,“或许明日,或许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

“当然。”

曲秋茗注意到她的动作,回答。

两人一同离开船舱,又一同走下甲板步上码头。但是从这里开始便分道扬镳,曲秋茗朝着街道走去,冈田片折则向着那铃响之处,无名的巨船走去。曲秋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从那船上垂下来一道绳梯,并不见人影,或许被舷板遮挡住了。冈田片折攀登绳梯上船,动作和先前看见守宫时一样。

上了船,翻过舷板,便也不见了。

“嗯,好吧。”

她看着那似乎依然空无一人的无名船,喃喃自语,“不,我还是无法打消我心里的疑惑,我想我还得去寻找更多的答案。”

现在是夜晚,无星。因现时中旬,满月高挂空中,散发苍白的光芒。

不是一个适合潜行的夜晚。

曲秋茗身披一件夜行的黑衣,肩膀上绕着一圈圈绳索,绳索末端的一只大铁钩握在手中,这样装备是事先准备好的,她已做好了计划。

她在码头上快步行进,借着身旁船只的阴影躲藏行踪。脚步轻快,悄无声息。她确信自己的行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曲秋茗朝着南边走去,南边,停泊的四条船,是白日已经见过的。拉谢,帕拉斯,友弟德,她一一经过,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在友弟德的舷边稍稍放慢步伐,抬头看了一眼船楼。

此时已是深夜,但船楼上还有一间舱房亮着灯,灯光通过装了铁栏的窗户散发,光线比较柔和,似乎屋内拉起了窗帘。

那房间,据位置判断,正是白日到访过的地方,冈田片折的医房,以及起居室。

灯亮着,说明她还没睡,这不好。

曲秋茗眉头微微皱起,不过灯亮着,至少也说明她此时在房间里,不在她要去往的目的地。

至于另一个人呢?那个商人,威斯克斯?

曲秋茗无法判断商人的房间,但友弟德船上没有别的灯光了。

好吧。

她快步经过友弟德,不再做更多观望,径直走向最后一艘船,第四艘船,没有名字的船,让船体遮掩住自己,让自己离开那灯光明亮的窗户视野。

这就是她的目的地,无名的船。

曲秋茗抬起头,望向甲板。在明亮月光照耀下,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发觉这艘船看起来比她原先估计的要更加庞大。漆黑无比,如同一座黑色的小山耸立在眼前,随着波浪,轻微地摇动,像一只沉睡的,呼吸着的怪物。

曲秋茗将搭在肩膀上绕成一圈圈的绳索放下,整理好。一只手提着铁钩,望向船头,凸出的斜桅。手臂运动,将铁钩甩动。

斜桅是一根向前伸出的木柱,曲秋茗找准了目标点。手臂依旧甩动着铁钩。

然而,仍未挥出。

她的目光瞥向不远处,邻近的友弟德号上,那孤零零的灯光依旧明亮,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四周仿佛空无一人,黑夜里只有一轮明月,码头上只有自己一人。

她想起夏玉雪。

也许应该回旅馆一趟,以免夏玉雪担心。

是的,她当然会担心,恐怕留字条也没用。倒不是说她担心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前来这里,坏了我的调查行动。

曲秋茗心里想着,自己应当回旅馆的。回去后假装睡着,再从窗户翻出去,这样做更加稳妥,她当时却没想到这一点。

想到了,恐怕也不会去做,来回路途,又要浪费时间。今天她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不打算再为稳住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浪费更多的时间。

现在,她有调查的任务要完成。

对这调查,她在犹豫。

临到这时,她想,如果自己现在还想反悔的话,还是可以从容离开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毕竟,说实话,她没有什么足够的理由继续做自己打算做的事情。从傍晚离开冈田片折,直到目前为止,她搜集到的,获得的信息也只是一句句话语,言论,评价,没有任何实质价值,也没有任何证据。那些言论各自有各自的说法,相互矛盾,相互对立,难辨真假。而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却是实打实的犯罪行为。并且还很有可能被发现,被逮住,因为说实话,她对眼前这艘无名船可说是一无所知。踏足陌生的危险环境,这实在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

万一她被发现了呢?被抓了呢?

曲秋茗不禁想,她真的要为自己内心的怀疑和猜忌,犯这种风险调查吗?这件事本来可以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她来到此处也有她自己的目的,何必节外生枝?

算了?

不。

那最好快点,上船,看清楚情况就走。如果夏玉雪真的跑过来就坏事了。

她这样想着,下定决心,运动手臂,将铁钩灵活地甩出去。沉重的钩子连带绳索越过斜桅,从另一侧落下来。曲秋茗看准时机,手中紧拽绳索,让铁钩停住,不会落到海中,或者撞到船上,以免发出任何响动引起注意。

而后,双手运动,慢慢将钩子放到眼前。

越过的绳子在斜桅上横向滑动了一段距离,而后被桅杆上的一圈系帆索用的吊环阻拦住。她将铁钩那一端绳与手中的另一端打起一个活结,而后拽动,收紧结套,固定,这样就形成了一根爬绳。

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她心想,一边想着,一边双手攀住绳索,双腿也在绳上绕一圈。拉动绳索,将自己提起。

一点一点,动作很慢,很轻,被浪涛的声音掩盖,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一点一点离开地面,离上方越来越近,离甲板越来越近。

为了避免打活结时受阻碍,她事先没在绳索上打结,所以爬起来的时候要费劲一些。并且,仅靠一根绳子,她无法保持自身稳定。曲秋茗悬在半空中,挂在绳索上,摇晃,旋转,就像一个吊锤。她双手紧紧攥着绳子,生怕一个松手,或者一个歪斜,便会坠落。她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码头地面,心中又开始打起退堂鼓。觉得这调查实在不值得自己这样犯险。

单是上船,就是这么麻烦。

回想起,冈田片折上船的时候有这样吗?没有,当然了,这船上的人给她放下了绳梯,她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另一个人呢?和自己一样偷摸的人,守宫呢?她登船的时候是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吗?也不是,当然了,人家可是守宫,本身就是有爬墙能力的,血统天赋。

血……

曲秋茗心想,早知道会像现在这样麻烦,或许她当时就应该接受血的,应该接受那女人给她的血。

在吃完晚饭,离开友弟德之后,她去了一趟守宫的住所。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守宫,曾经登上过无名的船,并且一定在船上看见了什么,才会惊慌失措地离开。她决定去找守宫询问情况。

本打算这样的,然而她没想到,自己会见到其他人,那个女人。

“为什么不能在夏天中午给植物浇水?”

守宫蹲伏在花盆面前,花盆里栽着一株高大的,长着宽阔叶片的植物。那株草的叶子已经有些发焉,趿拉着挂在茎秆上。此时是傍晚,夕阳西落之时,她手中提着一个水壶,一边将水浇在植物周边的土壤中,一边自言自语,“因为夏季气候炎热,土壤温度较高,此时浇水,温差会对植物造成伤害。并且,高温环境下浇水,温度下降也会影响植物吸收水的效率。所以最好在清晨或傍晚浇水。”

“十万个为什么。”

她放下水壶,拿起身边的剪刀,开始修建叶片,自己一个人继续说,“你并不懂如何照料植物,对不对?”

“如果知道的话,也不需要你了。”

“当然。”

守宫找到一片已经萎焉,看来无法再焕发生机的老叶,用剪刀将那片叶子轻轻剪下,拣在手中观察。她笑着,一双漆黑的双眼看着皱缩,发黑的叶片,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

一把尖锐的短剑抵住她的脖颈,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站起来,转身。”

命令,“别动,别叫喊。把手里的东西丢掉。”

她慢慢站起,没有犹豫。她转身,面对曲秋茗,没有叫喊,也没有显得惊讶,将剪刀丢在地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住所的,曲小姐?”

她问。

“夏玉雪和商人对话的时候提到过。”曲秋茗回答,手里的短剑依然指着对面人的喉咙。她面色严肃,盯着守宫。

“是吗?提到过?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

“你又不在场。”

“也许吧。”

守宫依然微笑,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手中剪下的叶片,“也许是在我略过的部分中讲到了。无论如何,即便知道地址,找到这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想?因为你听不懂,也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你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够找到这个地方的?方便告诉我具体经过?”

“不方便。”曲秋茗没有被她奇怪的问话干扰分心,“我不是来这里听你提问的。相反,我有问题要问你。”

“好吧,你想问什么?”

“今天,带我们见过商人之后,你就离开了。我看见你登上了那艘无名的船,你去那里做什么?”

曲秋茗手中执着短剑,目光直视守宫,正面询问。

“见个朋友,聊会天。”

“谁?”

“你认识吗?我想你不认识,但你或许听说过。”她笑着回答,“我觉得你应该听说过的,像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朋友,你应该清楚。”

“另一个组织里的杀手,是这样吧?”秋茗看着她,“更确切地说,过去替组织工作。不过现在和你一样,替那女人工作的杀手。”

“回答正确。”

“所以商人的船上,有一个女人的手下?”

“那位是安排过去兼职的,嗯。威斯克斯对此很清楚,她让那位负责主管那艘没有名字的船,她很信任那人,并且那人的工作能力也很出色。”

“那个人是谁?”

曲秋茗注意到,守宫说话的用词是经过仔细选择的,并没有向自己透露任何关于那个人的有用信息。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没有说,称呼始终都是“那位”,也不说是“他”还是“她”。

……

自己在思考什么?

曲秋茗觉得刚才的神智有些恍惚,看向眼前,守宫依然在镇定地微笑。她向后退了一点,离面前的人远一点,她感觉到了危险,虽然她才是那个手执武器的人,对方始终只是拣着一片叶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起来毫无威胁。

但是,曲秋茗心里清楚,和那女人有关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毫无威胁的。

那女人在商人的船上安插了一个神秘的手下,守宫今天登船,见到的就是那位。那个人或许还是自己认识的,因为她虽然进组织的时间晚,但对其中人员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巴托里·阿提拉曾经告诉过她很多这方面的事情。

阿提拉……

她又开始回忆了。回忆起曾经,过去。回忆起与过往的人共同度过的那段时间。也回忆起在山间的时候,回忆起那些独自度过的夜晚,也回忆起,相见的最后一面时,那诡异的场面,阳光,火,以及血。

现在想来,曲秋茗可以确定,阿提拉当时所做的调查,就是针对那女人的。他和女人接触过,并且或许,正是因此才……才会造成那样的结局。

具体如何?自己却不清楚。

她当时只是独自一人留在小屋之中,等待着,思考着。想了很多,但却什么也没有做。担心着,顾虑着,却也什么都没有做。尝试过询问,也尝试过劝阻,但最终,也还是未采取任何行动。一切莫名其妙地过去了,自己对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阿提拉在调查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获得了什么信息。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知道,阿提拉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承受的是什么样的苦痛。

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她本该做些什么的,除却空空的等待和白费时间的担忧之外,她本可以采取实际行动的。如果做了什么,或许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

曲秋茗时常会这样想。

但是现在,也只是空想。许多可能,但现实还是现实。

现在,轮到她来调查了。

这一次,她不会再——

曲秋茗从遐想之中回过神,自己刚才沉浸在回忆之中多久了?短暂一时分神,竟然就放松了警惕,开始神智飘忽了?

对面,守宫依然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同刚才相比,只是脸上的微笑淡去了而已,一动不动,停在原地。

“回答我的问题!”

她手向前伸出,手中的短剑带着威胁地朝对方的喉咙又近了一分。曲秋茗盯着眼前诡异的人,目光专注,不会再允许自己分神。现在,自己考虑的不是过去,现在,自己在调查,务必要专心调查,“你在那艘船上见的人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曲小姐。”

守宫语气平静地说,望着她,“如果你想知道,或许你应该去问问威斯克斯船长或冈田小姐,或许你应该自己去登船,自己去发现答案。”

“我会的。”

她的短剑又向前进,抵住了守宫的喉咙。曲秋茗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让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可话已出口,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但你要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

“我拒绝。”

对面的守宫,依然语气平静,“用武器威胁我是没有必要的,曲小姐。并且也是没有作用的,如果我坚持保持沉默,你又能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会那样做。”

曲秋茗手上施力,短剑尖端抵住对方的喉咙,刺破了皮肤。她盯着守宫,目光阴沉,“对你们这些人,我不会顾虑生死的道德问题。你为那女人工作,她是我的仇敌。她给我造成了苦痛,她需要承担责任。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我相信你会。”

对面,女青年的脖子被刺破,鲜血流淌下来,但她依然面无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盯着曲秋茗,说话的语气依然平静,“我也相信……我需要为你的事情承担责任。过去的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吧。我时常在想这件事情,我想或许——现在仅仅是或许,但总胜过没有——或许我上次给你的答复太过绝对,或许未来可以有不同的发展方向。”

“……你在说什么?”

曲秋茗没听懂她说的话,愣住了。

“是我,曲小姐。”

女青年说着,手中突然一动,握住指着喉咙的短剑。她的动作很快,令曲秋茗一时反应不及,本能地撤回了武器,锋利的剑刃将对方的掌心划破,鲜血顿时流淌,滴落地面。

看起来像是守宫的女子,女人,笑了一下。那微笑看起来似曾相识。

“你。”

曲秋茗认出了她,内心猛然警觉,向后撤了一步,手中的短剑护身,剑刃上也沾了血。

“我,的确如此。”

女人站在那里,漆黑的双眼盯着她,不曾眨动,不曾转移目光。

“这也是血的一种作用?”

曲秋茗冷笑一下,“真方便,是不是?”

“的确。”

女人回以微笑,脖子上的伤口,流淌的血染红了身着衣裳的领口,“的确很方便。血有很多作用,很多功能。自动翻译,远程对话,治疗。几乎可以说,我希望它有什么能力,它就可以有什么能力。给你看个小魔术?”

她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中始终握着那片剪下的,萎焉的,不再有生机的叶片。换到被划破,流血的手中。

手掌一转,那原本焉着的叶片,沾了血,便再次变得饱满,虽然颜色还是看起来毫无生机的黄绿色,带着黑斑,但那原本就是这样。

这片叶子,就像是刚刚才从植物上剪下的一样。

“It\'salive!”

造作地喊叫一声,是曲秋茗听不懂的语言。

“什么?”

她看到发生了什么,但她没理解。

“这句台词来自……嗯,一部我知道的作品。”

女人说着,端详着手中叶片,自言自语,“关于起死回生的人造怪物……嗯。相关类型的引用我还要这样做多久?先是吸血鬼,然后又是这个,接下来又是——”

她望了一眼对面的人,停止念叨。

“抱歉。”

女人朝曲秋茗伸手,递出叶片,“拿着,曲小姐。”

“……”

“放心,不会伤到你的。”

曲秋茗感觉现在自己成了受到威胁的一方。这让她很不满,面对这个仇视的女人,她竟然还是退缩了。她伸手接过叶片。

“It\'salive.”

“它……活了?”曲秋茗重复,对面的女人说的还是陌生语言,但她听到耳中便成了自己可以理解的汉语。

“是的,你现在可以听懂了,对不对?”

女人微笑,“这片叶子里有血,所以能够你拿着它就能发挥作用。对了,它是烟草的叶子,我想还是应该说明白一点。”

曲秋茗更加不明白,但关于血的事情,她已经理解了。

“曲小姐,这片带血的叶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收着吧。”

女人继续说,手上还流着血,“也许它会对你有帮助。拿着它,你可以拥有一部分能力,至少,可以听懂陌生语言,不过也是只有拿着才能起作用。如果想永久生效,可以把它晒干后再——不,我是说,直接吃掉吧,或者泡茶饮用。”

曲秋茗看着手中的叶片。

沉默,而后抬头。

“你还是没回答我,船上为你工作的人是谁?”

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女人始终还是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个和现实有关的问题。曲秋茗在一旁听着,这一次,没有再放松警惕,再被带偏思路。

她坚持要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我依然拒绝回答。”

女人也坚持拒绝给予答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守宫上了船之后,还见到了别的人。那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她才会急忙下船。”

“别的人是谁?”

“乘客,冈田片折小姐口中的乘客。”

“什么样的乘客?”

“曲小姐,我可以给你提供暗示,思路,提供方法和途径,但我不会直接把答案告诉你。否则那就很无聊了。”女人再次拒绝,“如果你有调查的决意,或许你应该自己去寻找,去问问别人。”

“如果我一定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呢?”

“你可以伤害这具身体,但你伤不了我。所以,威胁对我是没有用的,希望你能明白。”

“……好吧。”

曲秋茗目光阴沉地看着女人,想了想,最终将短剑收起,当然,先将血擦干了,“和你说话完全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女人指了指她手上的叶片。

“这个?”

曲秋茗握着那吸了血,复生的叶片,手松开,任由它飘落到地上,“我拒绝接受。这东西沾了你的血,谁知道接受了它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一个很危险的人,你的血,你的馈赠,也是很危险的。我不会接受。”

“我听过类似的评价。”

女人神色平静地回答,不再微笑,“曲小姐,我先前对你说过,或许未来的事情,那虽然只是或许,但确实是我的一个念头。我希望你可以记住我们今天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给我安排了什么未来。”

曲秋茗一边说,一边转身,她已经没兴趣再跟这人瞎扯了。现在天已经黑了,她还是一无所获,“我心里对我的未来有另一个打算。下次我和你本人再见,也就是夏玉雪回山村里的时候,我一定要两剑捅死你个——”

她骂不出脏话,但意思已经到了。

曲秋茗带着阴沉的脸色,离开,不再理会血,烟草叶子,以及任何和女人有关的事情。她听见背后传来咒骂的声音,似乎是守宫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身上多出了几道伤口,在那里叽叽歪歪。她着实不想理会,她不打算再浪费更多时间了。

问上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

叶子也没拿,血也没接受。

浪费时间。

曲秋茗终于攀爬到了斜桅,一个翻身,稳稳地站立在圆木上。她低身向船体走去。如果拿了叶子,接受了血,或许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不过她本就不打算拿着。这艘船上有一个替女人工作的人,若是自己带着血,或许会令情况变得糟糕,或许会被对方察觉到。现下,她有必要保持隐蔽行动。对于那血的功效,她已经见识了一二,接受那样危险的东西是不明智的。

她靠近船首,蹲伏着,微微伸长脖子,观察甲板上的情况。

甲板上……并非空无一人。

倒霉。

她心里咒骂,借着圆月的月光,看见在船舷一侧,有一个人倚靠着栏杆蹲伏着。处于阴影之中,她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不能确定是什么人?会否,就是女人的那个手下呢?

曲秋茗心里想着,再次取出贴身携带的短剑。

那个人蹲在那里,身材看起来并不高。

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看不清。

会是有威胁的吗?

曲秋茗不知道,也不敢贸然行动。她蹲伏在船首栏杆下方,隐蔽形体,计划着下一步行动。

首先要确定的是,眼前的人的身份。是替女人工作的,在这船上担任主管的人,还是船上的所谓乘客中的一员?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那些乘客,按她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或许是没有机会自由登上甲板的。

她决定暂且隐蔽在此,等那人转身,离开甲板的时候,再跟随上去。有必要的话,就用短剑威胁,务必要问清楚所有的情况。

早该如此的。曲秋茗心想,从下午,到现在,她几乎把这整个城市跑了个遍,问了这个人,又问了那个人,得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信息,但最终,还是得自己亲身来到此处,来到现场,自己行动,调查,才能够得到自己的结论,解除自己的疑惑。

她问了冈田片折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这是艘客船,船上有乘客。

她问了守宫同样的问题,得到女人的回答……那女人完全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给自己。说的都是她本就能推断出的东西。

这两个回答对她的调查都没有任何帮助,纯属浪费时间。曲秋茗心想,她就不该花时间去问这两个人,她们怎么会告诉自己更多的情况呢?一个是那商人的下属,另一个是那商人的合作方,都是利益相关,她们怎么会说任何不利于商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她应该去找另一个团体的,应该更早一点去找才对。

之所以没有在最早时间行动,一部分原因是,她和那一群人的语言不通,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无法交流,而自己只认识冈田片折这个翻译。

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对那群人也没什么好感。

但她还是去了,去找他们了。就在离开守宫的住处之后。

去了才发现,第一个困难,语言障碍的困难很简单的就得到了解决,她凑巧遇上了一个会说自己的语言,会说汉语的人。

至于第二个困难,还能怎么办呢?自己硬着头皮,也只得前往,克服心中的反感。前一天才在那里受到无礼的对待,今天又主动上门拜访,她内心对此很不情愿。

她又去了那家天主教堂。

蹲伏在栏杆下,曲秋茗回忆不久前的事情,碰了碰身前的十字架吊坠,那银色的金属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她觉得这反光太过显眼,于是将吊坠收到衣领下掩藏起来。

见面的过程,少不得又要听一堆说话。她本希望能够和那执事接触,结果却是那让她讨厌的老神甫和她打交道,甫一见面,当头就是一堆宗教相关的说辞。她心中厌烦,却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听着。

但是,总得来说,这一次是有收获的,很大的收获。她知道了,那所谓的“乘客”究竟指的是什么。

也正是这一答案,坚定了她今夜前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亲身上船进行调查的决心。

“乘客,嗯……冈田小姐,你很懂得选择词汇。”

曲秋茗低声自言自语,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友弟德号,那窗口依然明亮。她又想起和冈田片折一起吃晚饭的事情,心情很复杂。

算了,暂且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专注眼前的行动。

待她登上船后,亲眼见过之后,一切的谜题便可得到答案。所有的猜想便可得到验证。

曲秋茗将注意力放回到甲板上。那个人影依然在原地停留,蹲伏着。两只手,调整着手中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动作不慌不慢,井井有条。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不会是乘客,必然是替那女人工作的,这艘无名船的主管者。

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浪涛的声响。

曲秋茗一动不动,握紧手中的短剑,等待着合适时机。

她听见了音乐的声音。

在昨日去过的天主教堂门口,她没有见到那位年轻的执事,也没有见到年长的神甫。只有一个看门人,是当地人,说着当地语言,她听不懂的语言。

曲秋茗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看门人见到这装饰,对她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更加和蔼了。但她依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同样的,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试想一下,如果自己当时不那么坚决地拒绝接受血,会不会现在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

还好,她至少能说出执事的名字,西尔维奥。

看门人想了想,站起身示意她和自己走,于是把她带到了相距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

在这里,她听见了音乐的声音,以及歌声。

这是一首颂歌。

听起来很美。

已经到了晚上了,已经到了平常人该睡觉休息的时间了。夜里,院子中的住宅,室内点起白蜡烛,显得明亮。曲秋茗站在门口,隐蔽在外。

她不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静静地听。这首歌让她回忆起过去,过去她曾经听身边的伴侣哼唱,有事无事的时候,一小段一小段的碎片。

如此完整地听到,众人的大声合唱,还是第一次。

唱得并不是很整齐,嗓音也多是稚嫩的。

曲秋茗注视着室内的情景,室内,多的是看来六至八岁的小孩。他们穿着看起来略显发旧,但洁净完整的衣裳,他们的头发有些乱,脸上也不是白白净净的,其中有几个长得似乎也有点太瘦了。但他们唱歌时的表情,就像任何无忧的同龄孩童一样快乐。

在那童声的合唱中,有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在领唱。厚重,低沉的嗓音,引领着,带动着周围孩子们跟着唱,一句接着一句。

西尔维奥执事,身着白色的法衣,就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孩子们围绕在他的身边。他在带领他们歌唱这一首神圣的歌曲。

曲秋茗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小孩们专注的认真模样,张大了嘴,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地跟着执事唱这首歌。她想,这些小孩当真理解歌词的含义吗?虽然是日本人家的孩子,虽然听着执事用日语唱歌,但谁知道,或许他们和自己一样,对于歌曲的内容,对于宗教的那些复杂沉重的话题,也是并不了解的吧。

然而这似乎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些孩子看起来挺高兴的,执事看起来也挺高兴的,自己,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她的内心,被眼前的画面触动起来,众人的快乐,她感同身受。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身。

面前出现的是一位白发老人。那位神甫,洛伦佐。

曲秋茗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

神甫伸手朝她示意,让她跟随自己,两人走到庭院中,离房屋稍远。屋内的歌声依然持续不断。

她面对老人。

“你为何来此,年轻的姑娘?我听看门人说你要找我的同事,西尔维奥弟兄。不知所为何事?”

老人开口,说话。

曲秋茗听懂了他说的话,每个字清清楚楚。所以她定定地看着老人,没有回答。脸上依然带着敌意。

“不必惊讶,姑娘。”

洛伦佐神甫察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挥了挥手解释,“我曾有幸跟随伟大的沙勿略教士。当他意图前往你们的国家传播福音时,他交予我学习贵国语言的任务。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只可惜沙勿略教士途中因病身故,没有到达你们的国土。我在此地与明国人并无接触,故而一直不曾使用过这一门外语。”

“你知道我是明国人?”

曲秋茗问。

“昨日,当你同冈田小姐一同拜访时,我已辨认出了你的语言。”

“可你当时并没有对我说过汉语,洛伦佐神甫。”

她的脸上依然是警惕的表情,“并且,我必须要说,你昨日对我的态度让我觉得难过。”

“若是如此,我要向你道歉,姑娘。”

老人朝她微微低头,说话的语气平静,“是冈田小姐令我感到不快。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令你受到了牵连。”

“我接受,这其实没什么。”

曲秋茗客套地回答,昨日的事就当翻了过去,她现在没心思追究那么多。

“既然如此,姑娘,你是否可以告知我,你前来此处拜访的目的?”

神甫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选择了唯一的救赎之道,成为我们的教徒,正式加入我们的团体,才来到这里的吗?”

“让你失望了,神甫,不是。”

她说着,举起身前的十字架,“我依然选择保留自己的信仰观念。并且我也不会因此放弃佩戴这一信物。它是一位同我关系匪浅的人所赠,对我有重要的意义。”

“那么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神甫礼貌地回答。他说汉语的腔调有些古怪,说话速度也比较慢。但言辞流畅,意思清楚,至少两人对话是没有障碍的,“如果你何时改变主意,愿意相信我主为唯一真神,相信教会为世间的至高权威,教堂的大门始终都会为你敞开。对于任何愿意信仰我教的民众,我都会欢迎他们踏入教堂,能为他们主持洗礼圣事,对我来说是一种荣幸。”

“神甫,你昨日才拒绝了冈田小姐做礼拜的愿望。”

曲秋茗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我以为她和你是信同一位神的呢。你们不都是基督教徒吗?”

“的确如此,姑娘。”

老人的回答,现在已不像刚才那般礼貌了。因为谈到了冈田片折,曲秋茗有意把话题引导至此。她希望能从这一方得到一些有用信息,“但我是受教会指派,为罗马天主教会服务的神职人员。而她,还有她的同伴,商船船主威斯克斯,她们不是天主教徒。她们拒绝承认以及服从教会的领导,所以我也不能允许她或者威斯克斯踏足天主教的教堂。”

“不是天主教徒,神甫,我不是很懂这其中意思。”

曲秋茗试图获得更多更详细的信息。

“我可以为你说明。”

“洗耳恭听。”

“你是否见过了威斯克斯?”

“……是的。”

“她是英格兰人。”

洛伦佐神甫说,“在我所前来的土地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国度,都信仰基督教,奉信唯一的真神,并且都遵从圣伯多禄所建,罗马教廷的领导。但是近年来反对教会的那些异端声音,总是在各处响起。而英格兰的一位先任国王,更是仅仅出于一个不可理喻的浅薄缘由,就公开拒绝接受教会的领导,另立国教。”

“我想问问,是什么样的浅薄缘由?”

“他要求同自己的王后离婚!”

“……”

曲秋茗决定不对此发表评价。

“他们叫他们的国教为安立甘宗。”神甫摇了摇头,沙哑的苍老嗓音透露不平的情绪,“然而从仪式,从教义上,和原有的相比并无任何变化。我不知这种变革究竟有何意义?这完全是君主对教会的一种藐视行为。”

“所以,就这样,你便不允许冈田小姐进入教堂?”

“不,绝非仅仅如此。”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说,“英格兰本已是和教廷分裂。而那个商人,威斯克斯,她所属的团体则更进一步,他们受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的学说鼓动,质疑教义,否认教会的领导和存在的必要,认定所谓教徒直接和至高存在对话的资格。甚至曲解教会的本意,将捐资筹款说成中饱私囊的祸事。为此,他们竟将行善积德的理念完全抛弃,声称人不可能凭借施善慈悲,造福世人获得救赎。他们的这种思想,连英格兰国教都无法容忍,更不必说罗马教廷了。他们认定自己的教义是返璞归真的,便称自己为清教徒。”

从这里开始,曲秋茗听不懂了。汉语还是汉语,但意思她就理解不了。

“洛伦佐神甫,我不明白基督教的许多具体事情。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拒绝冈田小姐进入教堂,是因为你们在信仰理念上出现的分歧?”

她问。

“是的。”

洛伦佐神甫回答,“双方孰对孰错,我无意争论。作为教会的神职人员,我只知道,我主持的教堂是属于教会的,她若不认教会,就没有资格进入。如果冈田小姐愿意以清教徒的身份,去清教徒的教堂做礼拜,那是她的自由,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曲秋茗,目光坚定,不带动摇。他说话时带着威严的神气,正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该有的模样。

曲秋茗觉得在宗教问题上,自己已经问清楚了,没有必要继续再围绕这个观点继续说下去,那不是她现在关心的事情。

她环顾四周,看向亮着烛火的房屋。房屋中,孩子们依旧在唱歌,歌声依然动听。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设立的学塾。”

老人手臂朝四周一挥,“在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他们的父母,或者因为贫穷,或者因为身故,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无法照顾子女,教会便收养了他们。他们在这里读书学习,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安度童年。我们会以基督教的教义启迪他们,令他们能够感受神的慈悲。”

“我明白了。”

曲秋茗点点头,对此,她没有什么可问的。像这样的事情,她还要问什么呢?“这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洛伦佐神甫。照顾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是的。”

“只是……我不想显得吹毛求疵。但有必要让他们接受你们的信仰,将他们从小就培养成基督徒吗?”

“姑娘,这是教会的学塾。”

“……嗯,的确。”

曲秋茗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再多争论。她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穿着整齐的,不沾一丝灰尘的黑色法衣,身前挂着十字架吊坠,白发苍苍,双眼四周密布着皱纹。眼前的洛伦佐神甫,两手叠放身前,手中捧着那本经书。他因年长而腰背佝偻,但是看起来依然高大。

如果说昨日的见面给曲秋茗留下过任何不快的印象,那么此刻,在第二次见到这个老人之后,在得知了他的动机,他的理由,以及他所行之事后,如今,曲秋茗至少对这神甫已不再有恶意,毕竟,任何一位愿意为孩子们行善,照顾关爱儿童的人,都不可能是什么坏人。

她从腰间取出钱袋,拣出些许碎银铜板,将剩下的递给神甫,“我……我随身携带的只有这些,神甫。我希望能够为这间学塾捐一些钱,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她递出的钱袋,一时沉默。

而后,伸手,接过,收下。

“我向你表示敬意,多谢你的善心,姑娘。”

洛伦佐神甫语气诚恳地说,微微弯腰致意,“即便你并非我教的教徒,我依然会接受你的捐助,并且会向我主祈祷,愿你因行这善事获得救赎。不同于威斯克斯与冈田小姐,你的钱,我是可以收下的。我相信它们是你正当获得的财富。”

“冈田小姐为你们捐过款?”

曲秋茗的手停在空中,一时没有收回。她向老人追问,“并且,您没有接受,为什么?宗教问题?”

又一个线索,这一个似乎很关键。

“不,因为那是不义之财。”

老人回答,“那是威斯克斯通过航海经商,赚取到的钱财。我不会让这样的钱财玷污慈善的事业。”

“什么意思,神甫?我到过威斯克斯船长的船上,见过她买卖贸易的过程。我没觉得那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她所有的船,你都去过吗?包括那艘没有名字的客船?她贸易涉及的范围,你清楚吗?你觉得她来往于世界各地,英格兰,阿非利加,亚美利加,日本,马六甲,天竺,红海和地中海。买卖运送的,仅仅是茶叶,酒水,陶瓷,钻石,烟草这样的商品货物?”

“……您知道关于那艘船的什么情况?”

“我知道一些传闻……”

曲秋茗躲藏在栏杆后面,听着船上的音乐声。

那是琴弦的声音。

伴随着歌唱。

听不懂的语言,和以往的任何一种都不同。不是日语,不是威斯克斯的英语,也不是神甫和执事所说的语言。和它们都不一样。但不知为何,这歌声让她想起了在天主教堂的学塾,听到的那些孤儿的歌声。

她能够从这音乐声中,从这歌声中感觉到什么,这伴随着琴音的歌声,听起来很耳熟。很亲切,又很陌生。让她回想起久远的过去,但却想不起具体的细节。

记不得,那便不必再多想了。

她握紧手中的短剑,观察。船上的人背对着自己,专注地弹奏着乐器。发现不了她,曲秋茗翻过栏杆,踏上甲板,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静悄悄地,一步步,走近。

音乐声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某种图景,某种画面。但她并不能完全体会,眼下,她也无心思去体会。这乐声或许只是一种干扰,最好不要理会。她握着短剑,心中只想着接近那人,用武器加以威胁,或许那样,自己就可以得知真相。

一直以来的猜疑和假设,便可得到验证。

她一步步走近。

夜空中,月光明亮。在她的身前映照出长长的影子。当曲秋茗注意到这一点疏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音乐的声音停下。

那蹲伏的人,注意到了从背后靠近的阴影,将手中的乐器放下,站起来。

转身。

现在,不能再耽搁了。

当机立断,曲秋茗快步上前,在那人还未来得及转身的时候,便跑动到身后,一只手中的短剑,架上了眼前人的脖子。

“——”

黑影一声还未发出,她的另一只手则捂住嘴不让对方叫喊。

站起来的人,比自己想象的要矮一些。

曲秋茗楞了一下。

此时是夜晚,此时是一个月的中旬。满月的光芒明亮,令黑夜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楚。

黑夜下,曲秋茗看清了身前的人影。

人影手拿着乐器,一言不发。

穿着的,与其说是衣裳,更像是挂在身上的布片。那人的身材瘦削,矮小,头顶才及自己腰间。她低头,看见眼前的人抬起头,于是和她四目相对。

面前出现了一张孩童的脸,上下颠倒。

月光皎洁明亮,黑夜中可以很清晰地看清一切物体。

但眼前的孩子,那张脸庞依然是漆黑的一团。

黑色比夜空还要深邃。

唯有的两点白色,是眼睛所在的位置。

那甲板上,自己的怀中,被威胁的孩子,皮肤黝黑,睁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目光,带着惊恐,带着不解,注视着曲秋茗。

“那片大陆,在明国的西边,在英格兰的南边,我们叫它阿非利加,一片炎热的,广阔的土地。在这次航行中,我们也曾经过阿非利加,但这次没看到麒麟了。是的,并不常见,我们只是在近海的港口停留……仅此而已。”

回忆,冈田片折的话语。

“那上面运的不是货物,那是艘客船,是运送人的。所以船身才会造得更加宽敞,以容纳更多的乘坐者。”

回忆,同样是冈田片折的话语。

“守宫上了船之后,还见到了别的人。”

回忆,女人的话语。

“我知道一些传闻,姑娘。虽然实际情况如何,我也不曾亲眼见过。”

回忆,洛伦佐神甫的话语,“但我相信这传闻是可信的。传闻说,她在那被称为阿非利加的大陆西岸,购买皮肤黝黑,未曾开化的当地人,用那艘无名的巨船运送他们到大洋彼岸的新大陆,亚美利加售卖。那些人都是没有自由的奴隶。她参与,进行罪恶的奴隶贸易,她是一个奴隶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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