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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2 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往之谏(1 / 1)

没心情写诗,就是没心情写诗,没心情写诗。

经过了王红叶和永见船正很长时间的解释,出示奉行所的证明,以及加了钱之后。旅舍的掌柜终于同意给那个浑身是血,神情恍惚,看起来就很不对劲的陌生客人开一间房。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将军府的队伍很快就赶到道场,了解了全部的事情经过,因为死的只是两名刺客,并且涉及到上泉秀纲这位知名人物,所以对道场众人的盘问并没有太久。王红叶也再次因为家里有人好办事的关系,成功保住了自己那两支火铳没有被没收。

然而那时唐青鸾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和永见船正,以及将军府的几名认识的成员一起找了三四条街,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有消息。唐青鸾没头没脑地乱跑,撞上了在城中巡夜的同心。违反宵禁,满身血迹,说话含糊,神智迷乱的带刀可疑分子,理所应当的被抓到所里关进大牢,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被他们保出来。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已经过了子时。七月十六日,节已经过完了。

将军府的人差事结束,离开。奉行所离道场很远,王红叶考虑到唐青鸾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不太适合再走回去。她自己住的旅舍倒是很近,所以就同永见当家一起把这位麻烦人物拖到了旅舍休息。

“瞧这一晚上过的。”

永见当家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对王红叶说,“那么,唐君就拜托你照顾,我也要回道场处理手尾。”

“嗯。”

王红叶从掌柜手里接过钥匙,回答,“也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应该的。”

他说,显出一个沉重的微笑,“自家道场的后辈,又是出云的朋友,当然要帮忙。倒是你怎么给卷进去了?我听他们说你当时还等在门口没走,是还有事找唐君?”

“……对,有事要跟她说。”

“好吧。”

他回答,望着坐在不远处,呆愣愣的事主,“建议明天再说吧。我看她现在得好好休息,她看起来受到冲击挺大,以前没见过介错的场面吧?”

“见倒是见过。”

王红叶回忆起以前的事,何止是见过,还差点被介错过,被谁?“但亲身经历去做,去给人介错,倒的确是第一次。”

“那就是了。行,红叶,她就交给你了。”

“嗯。”

“走啦,唐君。你没事吧?”

他对这坐在那的人问。

唐青鸾慢慢抬起头看着永见船正。她的衣服上全是血,脸上几处淤伤是在拒捕的过程中被揍的,目光空洞,神情低落。面对问题,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看着。

“我会照顾好她的。”

王红叶代答。

“那么,祝你们晚安了。”

“回见,永见当家。”

永见船正步出旅舍,离开。

旅舍掌柜始终站在柜台后面看着那两人。

唐青鸾还坐在那动也不动。

夜已经很深了,这人打算就在这坐一晚上?

王红叶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样子,肯定不能就这样睡觉。于是问掌柜现在有没有热水。

还有,毕竟是节日,晚归的客人还挺多。她便又多给了劳务费,麻烦送几桶热水到房里,然后便把人拽起来拖到房间,牵着对方的手像给小孩引路一样。后者依然是一句话也没说,一点反应也没有。

带到房里,吩咐先等会,而后便去催热水,很快又和掌柜一起提着水桶又回来。房间中有个挺深的澡盆,还有屏风。王红叶又是一通布置,留了两桶热水擦洗用,放好澡盆,倒好水,架好屏风,手忙脚乱地总算诸事完毕。期间倒是喊那人搭把手,但事主站在屋中一动不动,俨然一副就等现成的混账模样,她也只好作罢。

水放好了,毛巾,水瓢什么的也都备好了之后,王红叶才想起来,对方没新衣可换,现在也没地方买衣服。于是她让她先去洗澡,自己则回自己的屋里拿自己的睡衣。

王红叶回到一墙之隔,自己的房间里,趁着这时才喘上口气,这一天晚上她也是够累的,也是够困的,然而还得伺候人。她从她的包袱中取出睡时用的衣服,顺便看了看自己现在身上穿的小袖。自己的袖口也沾了血迹,当时介错来不及挽起,暗红的血在淡色布料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该做件颜色更新的衣服,还得找家新的裁缝店做,麻烦。

唯一的睡衣贡献给了别人,今晚自己只好将就着穿带血的小袖睡了。

“唉,我是真的欠了你的。”

王红叶看着手中叠的整整齐齐的睡衣,自言自语吐槽,而后走回房间。

结果发现对方还站在那,根本没动过。血衣还穿在身上,刀也还佩在腰间,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可气。

“脱衣服呀?”

那人一动不动。

“你不脱我给你脱啊。”

那人乖乖走到屏风后面。王红叶手叉着腰,看着屏风上很俗气的版画。

听到刀解下放地上,以及衣服落下的声音。

然后又没声了。

“扎头发呀?”

听见扎头发的窸窣声。

然后又没声了。

“舀水呀?”

听见水瓢落入桶中的声音,然后又没声了。

“洗呀?”

她皱着眉头,一脸无奈,“你不洗我给你洗啊。”

终于又听见舀水声。

“唉。”

王红叶这次重重叹了口气,瞧这一天过的。她背对着屏风坐下,背对着屏风后还不知道在怎么敷衍了事洗澡的唐青鸾,这时才感觉略微轻松。

“要换的睡衣帮你拿来了,洗好后换上。”她说着,将手里的衣服推到屏风另一边,“我的衣服,你穿应该也差不多。”

没回答。

“慢慢洗,想洗多久洗多久,水冷了喊我,我再去换。”

还是没回答。

“换下的衣服就放那吧……你明天带回去,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天,难道还要帮她洗衣服吗?还没结婚就当起贤妻良母?

“……你的衣服我穿了,那你怎么办?”

背后,终于有人声回应,讲三句话才答一句。算是这个晚上,从奉行所出来之后,从介错之后,这人讲的第一句话了。声音很单调,很低落,很提不起劲。

“我就穿现在这身呗。”

王红叶再度摩挲袖口的血迹,还未干透,把毯子染脏了明天退房时掌柜估计又要数落。又要破费,自己是真欠了背后这人的债。

背后又没话了,只有水声,过了一会,水声也没了。

“你还在洗吗?”

她问。

“泡着呢。”

背后回答。

“哦。”

她自己都感觉自己问的有点絮叨了,真像贤妻良母。

王红叶现在感觉很累,很困,听着背后若有若无的动静,感觉快睡着。但她还是坚持着保持清醒。想到其实现在自己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不必再管背后的人了。唐青鸾现在就算情绪再低落,也不至于一晚上傻兮兮的坐澡盆里冻出病来吧?洗好了自然会换衣服,换好了自然要去睡觉,哪怕睡不着也和自己没关系。自己现在在这不走,干嘛呢?

“喂,喂。”

她抬手,敲了敲背后的屏风,“你现在想聊天吗?”

“……不想。”

“今天晚上的事情,好像对你来说很震撼。”

对方已经回答不想聊天了,但王红叶还是自己聊起来,“为什么呢?我想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肠子流一地的场面了吧?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吧?”

“的确。”

背后,声音低微的回答,“可对方在那时已经不是敌人了,至少对我来说。我已经选择了放弃复仇,又一次,可他却选择自我了断,还要我来动手。”

“哦,这样。”

王红叶说,“但他当时已经快死了,本来就没救了。他自己选择切腹自尽想走得体面点,你只是帮一个忙,早点结束对方的痛苦而已,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必耿耿于怀呢?”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要求帮这种忙,承担这种责任。”回答,“我的故事,都对你说过的。”

“的确如此。”

王红叶低下头,回忆起当时对方说的那句不想回忆。现在是明白那不想回忆的究竟是什么回忆了,也就理解对方现在的情绪了,“这样一来我也理解了,你又想起——”

“——别说,我现在不想想起。”

背后有水花溅起的声音。

“好吧。”

王红叶其实也不想提,揭人伤疤是很不好的事,“总之……别这么放在心上了,如果不想提过去的事,就别总沉浸在对过去的情绪中吧。”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想也是。”

感觉安慰的话根本无从说起,因为对那样的情绪感同身受。

王红叶觉得这样挺让自己讨厌的,这人现在的样子挺让自己讨厌,自己没法帮助她让自己讨厌。自己试图帮助她,这一点也让自己讨厌。

“……既然如此,我是没法对你说什么有用的话了。你现在也很累了吧,希望洗个澡,睡一觉之后,明天可以振作一点……明天我还有个事情要对你说。”

干嘛要补上最后这句讨厌的话?

“什么事啊?”

“明天再说吧。”

“现在就一并说了呗。如果是好事的话,也许能让我心情好点。如果是坏事的话,一并承受也省得明天再被折磨。”

怎么该死的这么有道理?

但王红叶依然不想现在说。部分因为曾经的承诺,部分因为临走前永见船正的话。也有部分因为她自己,其实也还在犹豫。

“我猜……又是打仗的事情?”

“不是。”

她回答。

“结婚?”

“也不是。”

“和俊秀有关吗?”

“……对,和俊秀有关。”

“……这样。”对面的声音犹豫了一下,继而继续问到,“感觉我们现在好像在玩那个二十个问题猜你在想什么的游戏……那么,第四问,和你有关吗?”

“不,和我没关系。”

王红叶叹了口气,举目望天,心想自己不是打算现在不说的吗?怎么又开始说了,虽然只是回答“是”和“否”,但还是在给答案。二十个问题,一步步缩小范围什么都猜得出来。

“没关系啊?”

疑惑,说明怀疑想了错误的方向,说明对方心中已经开始预设答案,“……哦,也对。从某种方面来说的确和你没关系。只是我的事,我和俊秀之间的事。”

“是。”

“……俊秀是不是知道?”

“是。”

“他知道后,找你确认过?”

“是。”

“嗯,我想我已经猜到答案了。”背后的声音说,“俊秀走之前都告诉我了,就你说我告你状的那天。”

“是吗?”

王红叶抬起头,望向背后的屏风,屏风背后的人,“他对你说了?”

“嗯,在他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

“他……当时情绪怎样?对你隐瞒的做法?”

“没什么怎样的,和平时差不多吧。”声音低落的回答,“至少,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但我想,他一定也会很难过,因为我。这样的事情,谁遇上了不会觉得难过呢?”

“的确。”

王红叶说,面对屏风,“但,你也不要因此自责。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有你的选择,你怎么选择,只由你自己决定,无需为满足别人愿望负上义务。”

“……我想我是应当承担责任,背负义务的。”

“不用啊,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我对你的感情而已。”

打断。

直截了当说出口的答案。

“啊?”

王红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不就是这件事情吗?”

屏风对面故作轻松的声音,“我对你,因为一些很无聊的过去,有特别的想法,特别的态度,把你当成特别的人来对待。虽说,在以前是因为你我的立场,现在则是因为和俊秀之间的关系,我一直都试图把它们压抑在心里,但我猜我的控制能力差劲到了极点,并且态度消极,所以并没能藏住。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现在俊秀也已知道。就是这么件事情嘛。”

“啊?”

这人是真脑袋出毛病了?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么件事情嘛。想说俊秀已经知道了我对你的那些心思,已经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呼,这话一直憋在心里,说出来发现比想象的要容易很多哦。”

“……”

俊秀那天到底跟这人说了什么东西?看来其中有一点误会,语言沟通的信息理解偏差。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现状就是这么个现状了。

“王红叶,水有点烫诶。”

没回答。

“我答对了吗?”

还是没回答。

“王红叶?”

要不要纠正?要不要说正确答案?

“……对。”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给出了错误的答复,“……我打算对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或许确实,暂且如此,正确答案留到明天再说,以后再说更合适吧。

以后再说吗?

以后再说吧。

以后会说吗?

或许以后也不会说。

自己毕竟承诺过保密,但是……

暂且逃避选择吧,但是……

屏风后的人沉默。

王红叶也沉默。

许久。

室内很安静。两人都没有动作,洗澡水开始慢慢变冷,刚才很烫吗?现在也不那么烫了。

“今晚我不该答应你的邀约。”

终于,还是屏风后,泡热水澡的人先开口,“可我还是答应了,即便已经清楚情况,已经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为什么呢?”

“因为……你想在日本过一个节,因为这是个对你来说很有趣,很特别的节日。”

“你知道实际上因为什么。”

一声轻轻的叹息,“因为我想和你共同度过一段特别的时光。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呢?该怎样对你呢?这话好像不该向你问,因为是我自己的心思,但我还是想听你回答。”

该怎么办呢?的确。

也许是今晚的节日约会,也许是今晚的风波打击,也许是深埋内心的矛盾作祟,再加上一些误会,一些理解偏差,一些错误的问话和回答,令这特别的人,将那些以往不会直接对她说出口的话,在今天都说出了口。

但早晚都是要说的,早晚要直面。

对方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现在该怎么回答呢?现在该直面回答吗?

对方的猜想错误,但这个问题也确实存在,也确实值得思考。看来今天晚上,自己总是要面对一个难题,逃不开。

逃不开的问题,总要面对。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怎么办?”

王红叶面向屏风,想了想,声音平静地回答,“还像原先一样呗。原先我们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没有觉得不好。我无所谓什么避讳心思,愿意和你愉快相处,那就继续愉快相处。完全要看你的态度。”

“我问的就是我该对你什么态度嘛。”

“你觉得你该对我什么态度?”

“……敬而远之。毕竟,你和俊秀才是一对,俊秀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够对你有那种非分之想,那种不合适的愿望?那不合道义。”屏风后的人,语气平静的客观分析,“并且,我们之间还有立场问题呢,不能忽视。”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她如此评价,“那你就这样做呗。”

“可我做不到呀。”

“为什么?”

她的目光,颇带着兴味地望着屏风上的版画,嘴角轻轻扬起,“就算最初,因为某些熟悉的共同特征令你产生错觉。但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来往,想必你也已经发现,其实我和你曾经认识的人有很多不同之处。既然如此,何必坚持最初的妄念?”

“或许就是因为那些不同吧。”

对面人说,“不一样的人,的确,特别的人。我猜那种最初的妄念,现在也已经改变,现在我确实喜欢的是你,是身为王红叶的你,特别的你。我猜……这样说令人难过但却是事实,我猜我已经摆脱了对过往的感情留恋,没有遗忘,但已远离,留存心中成为回忆,让过去成为过去。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想要追求新的生活,新的快乐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我当然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她隔着屏风,对那人微笑,“可是我好像并不能够给你带来任何快乐吧。难道我们之间的相处,不经常都是在探讨那些立场问题吗?难道你不也经常因为你,我,俊秀的关系,感到苦恼和矛盾吗?”

“这是两个问题哦。”

“对呀。”

“那么,对第一个问题,我猜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劝说你改变。这做法于公是为了我的国家,我的同胞,然而于私,当然也有为了我自己的欲望。若你改变,你和我们国家的矛盾可以化解开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更加接近你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你还会有心理负担。”

她的微笑并不轻松,“因为即便我可以改变,过去也无法改变。”

“那至少尝试着改变未来吧。若到那时确实如你所说,我还会是会有负担,那么再放弃也为时不晚。我也做出了努力,结局如此又能再留下什么遗憾呢?无论如何,未来的你改变了,我还是会很高兴。”

“好吧,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我没想到任何办法。”

语气并不低沉的承认,“也不愿去想任何办法。但这个问题很快就会自己解决。你和俊秀就要结婚了,到那时我对你的感情和心思也就无疾而终。有一段时间会很不好过吧,但总会过去的。”

“既然如此,早点让它结束,就能早点让痛苦结束,不是吗?”

微笑的反问。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回答,“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痛苦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

还在拖延。

“哈哈。”

王红叶笑了,“那么,既然你主意已定,那就这样吧。你对我的态度还想原先一样,我们的关系还像原先那样,直到最后一切结束。”

“就这样吧,王红叶。”

水声,屏风对面的人站起来了,在洗头发,“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对吧?俊秀回来之后,婚礼就要开始筹备,开始进行。还有多久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还能和你像这样多久呢?”

“十天半月吧,考虑到路途。”

内心盘算,给出答案。

“那么,十天。”

水声停止,毛巾擦拭的动静。屏风对面伸出一只手,拾起摆放在地上的睡衣,抖开,穿在身上发出轻微的娑娑响。

“合身吗?”

她问。

“嗯,合身。”

对面人穿好她的睡衣,回答,“只是麻烦你了,晚上还得和衣而睡。”

“我在船上经常这样,无所谓。”

她摸了摸衣袖,血已经干了,“并且,你今晚已经麻烦我很多了。之前喊你帮着倒水你跟没听到一样,那水桶重得不行,现在我的腰还酸着。”

“抱歉哈。”

唐青鸾从屏风后走出来,正伸手将脑后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挽起宽松绑髻。那张脸上是轻轻淡淡的微笑,面颊也微微发红,眼睛也再度有神明亮。她身穿王红叶干净的,一点污渍都没有的宽松睡衣,样子很别致,已与先前那颓靡状态截然不同,“王红叶,十天,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说呀。”

王红叶也看着她,也对她轻轻微笑,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对她来说,不也是特别的人吗?自己原先的沮丧,原先的消沉,原先的惊惧,不也是在和她对话,和她相处的过程中被一点点排解了吗?和她在一起,自己不也变得更快乐了吗?忽略那些过往和未来,隐藏起那些纠结和矛盾,只着眼于此时此刻。自己现在不是又笑起来了吗?

特别的人。

的确如此。

“多陪陪我吧。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一起度过更多共同的时光。”

“好。”

唐青鸾洗完了澡,这次终于帮着王红叶收拾。把澡盆里的水舀出去倒掉,把木桶堆起来,抹地,把地上染了血的衣服包裹好。这衣服她想带回去洗洗继续穿,毕竟是道场制服。

洗一个澡,感觉人确实轻松了许多。那些曾经萦绕在脑海中的画面,那些沉重的回忆,血腥的场景,暂时都隐藏起来。原本冰凉的四肢,混沌的头脑,苍白的面庞,此时也变得温暖,清明,红润。湿润的水汽消去了血腥气,清澈的热水洗涤了污浊。洗完澡,她感觉自己精神好了许多,脸上又有了微笑。

只是微笑,依然有点惨淡,有点勉强。双目虽然有神,但依然眼皮耷拉下来。毕竟这一通忙前忙后,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也已经累了,身边人也已经累了。

今天晚上,她做了许多事,经历了许多事,说了许多话。

每句话都记在心间。

从节日河边的放灯,到归途路上的夜行,再到方才隔屏的倾谈。她,以及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涉及到的每一个话题,唐青鸾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些话以为永远不会听到,真听到了,感觉却又在预料之中。

有些话以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真说了,感觉却很容易。

有些想法,过去想起来很复杂,现在又觉得很明白。

有些以后的事,过去计划起来很难实施,现在又觉得很容易成就。

现在,她真的很累了,很困了。身边人也是如此。

洗完澡就去睡觉吧,不过头发还湿着。

于是她们又在房间里聊了会天。

有的没的。

“说起来,当时在道场门口,你和那个平冢左马助对战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吧?”

“啊,是啊。”

“当时他身上被捅了一刀。已经没力气了,不然道场的人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他丢那,我也不会有机会给他一枪。可是,当你出现后,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之后又站起来了,又有力气和你打了?”

“我也不知道……回光返照吧。”

“手也能回来吗?”

“……什么手?他就一只手吧。”

“我看到他有两只手。”

“天黑看错了吧。”

“……这是不是也是你那特异功能搞的?我记得你好像把血洒在他身上,然后他就又恢复力气了。”

“什么特异功能?我……我可没什么特异功能。”

“你以前说过你有的。”

“没,我乱讲的。”

“以前在岛上的时候就讲过,前几天来找我喝酒的时候又讲过。在平户,你第一次和他战斗的时候,身受重伤,按平常人来说那种伤势早就得死了。我可看过你的伤口,前后都砍穿了,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解释?”

“呃……”

“你今晚都说了不少真话了,不会现在又想说假话吧?告诉我呗。这事是不是和以前你在明国的历史有关系?和北京城那个穿黑衣的怪女人有关?”

“好吧……不过其实我自己到现在对此也一知半解。你说那女人……的确,我感觉自己经常状态怪怪的,好像确实就是遇到那女人之后的事。当时她给我念叨什么气血,针灸之类的东西,说给我传了一身内力什么的。”

“这我知道。”

“就从那以后,反正我身上就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受了伤很快就能痊愈,和人打架全身有劲,就这些。哦,我还经常自言自语。”

“对,我注意到了。还有什么其他比较异常的?”

“嗯……对了,今天晚上,在上泉老师那里。平冢左马助当时在老师的房间中,我……我好像不是破门而入的,我回我自己的房间里拿刀,而后,心里想着要突然杀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而后我好像就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了……虽说仍然被他察觉到。”

“突然出现?”

“就像,瞬间移动。”

“什么叫瞬间移动?”

“就是一开始在这,然后突然又在那。”

“哦。”

“并且,事后我追他出去,到门口之前遇上了那位泉大人,他也想找平冢复仇,我又不想让他抢先。所以我好像还给泉大人施了个定身法。”

“啊?”

“就,应该是这个手势,定!”

“我被定住了吗?”

“没。好吧,也许是他自己停下来的吧。”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呀?”

“我都说了我自己也不清楚这其中缘故嘛……对啦,当时那女人让我去找夏玉雪,说她会告诉我怎么修炼。但我到现在也没找过夏玉雪,也从来没对夏玉雪问过这些问题。”

“……”

“如果能再见到夏玉雪的话,或许能知道更多答案吧。”

“……或许。”

王红叶手指点着下巴,心里想着,“不过,就我现在知道的来看。似乎这种能力可以帮助你战斗,可以让你比常人更快康复。并且,似乎也可以用在别人身上,让别人恢复,伤口愈合,断肢再生,就像你今天对平冢左马助用的那样。”

“要是断肢能再生的话,我现在还有十根手指呢。”

唐青鸾举起手摇了摇,小指依然不在。

“也许是因为你从没想过让它们再生吧。”王红叶看着她的手,分析,“如果你想的话,或许它们还真能恢复原状。”

“对哦,我还真没想过。”

唐青鸾也看着自己的手,心里真的开始在想,嘛哩嘛哩哄,手指长出来。

当然没用。

“没用吧,我刚才就在想了,没用,还是原来那样。”

她放下手,翻了个斜眼,“这东西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跟玩人似的,那位大姐传我这歪门邪道,搞不好还真就是在玩我。说能用来帮助战斗,我反正是觉得不可靠,还是得实打实练武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那倒的确。”

王红叶还是在思考,“但是——”

“啊?”

唐青鸾看着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说的样子,“但什么?”

“没什么,算了。”

还是没说。

“什么呀,说呀,又卖关子?”

“但是……”

犹豫了很长时间,“……但是这毕竟是一种能力,你该考虑利用。”

“嗯,也对。”

唐青鸾点点头,又望着手,“的确,嗯。那么,以后回国,我去找夏玉雪吧,她一定能够为我解释清楚的。利用不利用再说,至少弄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吧。”

“……对。”

王红叶突然身体前倾,靠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哦,你头发都干了。那么,睡觉去吧。”

“哦。”

唐青鸾对着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毫无防备,感觉到对面掌心靠近耳边的温度,一下扰乱了心神。原本就被热水浸得发热的脸颊更添绯红,“嗯,对,确实。现在都这么晚了。”

“是啊。”

王红叶的手收回去,站起身,撑了撑腰杆,“我也确实很困了,我也得去休息了。就聊到这吧。”

“嗯,就聊到这吧。”

她被这么一扰,自己倒不困了。但是眼前人这么忙前忙后,确实得休息,也不能再留人家继续聊天,“你走啦?”

“我走啦,就在隔壁。”

王红叶向门口走去,“有事就喊我。”

“嗯。”

“那么,休息吧,唐青鸾。”那人走到门前,转身向她告别,“晚安了。”

“晚安。”

房门合上。

唐青鸾站起身,走到门口,面对合上的房门。

听见,门对面,一声压抑的叹息。然后是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关门声。

然后是寂静。

她依然站在门前,自己也叹了口气。

虽然很累,虽然很困,虽然被对方的接近扰乱了心神。但是唐青鸾依然保持足够的一份清醒,能够意识到,对方未说出口,故意岔开话题故意用小动作掩盖的那句话是什么。

但是,对方,以及自己,的确在今晚见证了,身上这莫名其妙的血的能力,令一个濒死之人重新恢复健全。

那么,血的作用,在很久以前的过往,自己不愿回想的那个时候,对不愿回想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作用呢?

“我难道没这样想过吗?”

唐青鸾站在门口,低着头自言自语,望着自己缺失小指的手,“我难道不会时常去设想这样一种可能性吗?”

经常想。

只是,想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去,已经不可改变,不可挽回了。特殊的血或许确实可以治愈病患,可以消除毒液,可以令垂死者再度痊愈。

但死亡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不是吗?

那人已经远去了,不是吗?

令人难过却是事实,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悟已往之不谏。多想,总想虚妄的可能,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回报。

自己呢,难道不是已经摆脱了对过往情感的留恋吗?

难道,虽说没有遗忘,但已远离了吗?已经在今夜,在此时,对此人说出了全部的心里话。已经决定追求新的生活,新的快乐了。

“……我想快乐一点。”

她对自己说,“我能够获得快乐吗?应当获得快乐吗?”

没有回答。

唐青鸾感觉眼皮都在打架了,这一晚上过的,自己现在确实很累很困。睡觉去吧。

明天再想。

以后再想。

以后也别想了。

“就让过去停留在过去吧。唉,过去什么的,不要再回来了。”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转身,离开合上的房门,准备入睡,“悟已往之不谏吧,我想去追寻快乐的未来。”

未来也快乐不到哪里去吧?

“十天呀,大概。”

她说,沉重地勉强地微笑,“那至少就这十天吧。”

难道十天后就没事了?十天后的结局,自己就真能接受了?

“搞不好我还要继续拖延,啧。”她微笑,笑自己,“婚姻这事,怎么说,就是一种社会证明嘛……当小三也未尝不可。”

姐呀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讲什么呀?

一些小三文学。

“算了,我想我是真困了。”

唐青鸾揉揉发酸的眼皮,“孩子都说胡话了。睡觉去,暂且如此吧。”

暂且如此。

暂且将息。

咚咚咚。

敲门声,沉重的,从背后,紧闭的房门另一侧传来。

唐青鸾转身。

又走到门前。

搞什么嘛,这种去而复返的情节。总是要在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废话之后,再加上一句“哦对了”然后才开始讲正经事。自己早就摸清了这种烂套路。

她带着疲倦的微笑,把门打开。

对着门前,黑暗走廊中的黑色人影询问。

“又有什么事呀?”

“大事呀!”

唐青鸾睡眼惺忪,还未反应过来身前被猛踹了一脚,整个人向后飞起重重摔倒在地。门口的那人,声音厚重响亮,带着怒火吼叫,“兔崽子,天大的事呀!”

这一下可把她给踹清醒了,积蓄已久的睡意荡然全无。

唐青鸾的第一反应便是转身向后爬动,太刀和胁差早已解下,倚靠在对面的墙边。她伸手就要去拿起武器,面对这位不速之客,这位敌人。

然而那人注意到自己的动静,跨入门内,抬腿一脚重重踩在她的手上,止住她的动作。

“哎——”

手掌传来的剧痛让她叫了一声。那只脚再度抬起,然后重重踢在她的脸上。

唐青鸾在地上滚了半圈,仰面朝天。

“想拿刀?”

那人双腿分开站在自己身上,蹲下来压住她,双手一把拎住她的衣领,脸凑过来,“还想砍人,出息了啊伢子!”

面前是一张咬牙切齿,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表情,熟悉的脸。

“你……你是谁?”

还问什么呀这人是谁自己还不清楚吗还问?

“你说我是谁?”

一张上宽下窄的倒梯形脸,唇下的短须,还有那双怒得冒火的眼睛。这位是谁自己还不清楚吗?“我是你祖宗,杂种!你还记得老子吗?”

庄无生。

“小……小庄哥,你?”

她看着这张脸,这个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的人。心中只有惊讶和恐惧。

“对啦,我!”

那双手用劲一掼,让她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唐青鸾感觉晕头转向,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干嘛。

然后又一记重拳打中她的脸。

又是一记。

第三下。

唐青鸾勉强恢复一点意识,再这么被打下去自己不死也得被成白痴。她伸手发力,将眼前专注挥拳并未设防的人推开,迅速地爬起。

“靠,敢反抗!”

庄无生蹲在地上,看着爬到不远处,靠着墙壁的唐青鸾,手指着怒骂,“混账东西,过来挨打!”

“小庄……小庄哥。”

她手臂支撑着身体,感觉挨了打还是晕晕的,语无伦次地对面前人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取你狗命!”

庄无生猛地扑上来,在她有机会起身之前又一次将她压制,正要继续挥拳,却被她眼明手快地抓住手腕。

“可,可怎么了?我,你,我说,我——”

想说什么呀?唐青鸾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勉强支撑着,想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我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把卓五通害死了!”

眼前人怒吼着,另一只拳头击中她的腹部,令她松开了手。他一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将唐青鸾按在墙前,“老卓,青皮,那些船上的弟兄,那些岛上的弟兄,个个都被你害死啦,灾星!”

“不……我……”

她感觉喘不过气,双手握着卡住脖子的手臂,双脚空踢。整个身体被压在地上,压在墙上,根本无力再挣,“……那不是……不是我做的。”

“不是?”

庄无生怒目圆睁,牙齿咬着咯咯作响,“那是谁啊?倭寇吗?”

“……”

没回答。

“倭寇!就是倭寇!你现在和倭寇混在一起!”

继续骂,手上继续加力加压,“卓五被倭寇杀了,你却投了敌,上了贼船!和我们的敌人同流合污。卖国贼,他死了,你凭什么现在过得这么滋润!”

“我——”

是啊,凭什么呢,你?

凭什么想着可以拥有新的生活,新的快乐,新的未来呢?

过去可还没过去呢。

过去现在来要你命啦!

“你还有脸解释什么,啊?”庄无生一只手掐着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对着她的脸又是一顿老拳,“说!你还想说什么?”

这种情况下,即便唐青鸾想说什么,也没法说。并且她也确实无话可说。

“卓五通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一边打,一边骂,每一拳都打在她的脸上,每一句都骂在她的心上,“还活在这里,汉奸!在日本,在倭寇的老家?你凭什么穿倭寇的衣服,用倭寇的刀,学倭寇的武术?凭什么和倭寇女人逛街,过杀千刀的倭寇节日?凭什么开开心心,高高兴兴,把死去的朋友,死去的同胞都忘得一干二净啊?”

“……”

“你忘了,我可没忘。你这张死人脸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打街上就把你认出来了,一直跟到那什么武馆,看你和人打架。又跟到衙门,看你挨揍。又跟到这,看你跟女人鬼混。太岁,你让我今晚好一通跑!”

她听着训斥,感觉意识越来越杂乱,面前愤怒的脸庞也越来越模糊。但那双眼睛,那眼中的火光却始终闪耀,烧灼她的内心。

唐青鸾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啊!”

那只手指着她,逼问她的内心,“你凭什么放弃那些过去的仇恨?”

“……我……”

“你?”

“……”

凭什么呢?什么也不可凭。

过去的仇恨,你放弃,可有人不会放弃。你遗忘,可有人不会遗忘。你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你觉得过去可以就这样过去。可有人不会,永远不会。

面对他们,面对眼前的庄无生。还有什么话,可以为自己的做法,为自己的错误开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为自己的立场声明呢,你?

“你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凭什么不想着为卓五通复仇!”

“……”

是呀,对呀,怎么能忘记呢,怎么能忽略呢?怎么能够……不复仇呢?

为卓五通,为过往相识的挚友,为逝去的故人。

可我难道什么都没做吗?不是这样的!

难道我不是,在今天晚上砸了一盏河灯吗?

难道我不是,一直都在……

……这都什么鬼理由?自己真是做了天大的事哟。

死吧,你。

按在脖子上的压迫越来越紧。她却放弃继续挣扎,握住对面手臂的双手松开,双脚也不再扑腾。咬着牙,忍受着,承受着,接受着诘问和折磨。

“没话可说?”

“……”

“没脸可活?”

“……”

“没招可出?出招啊,再来给我秀一秀你那什么日本剑术呀!我们再来打一次呀!让我多学着点,多学学。再来给我上一课,唐教师!”

“……”

“二鬼子,你玩儿完啦!”

庄无生另一只手也压上她的脖子,两手重压,彻底令她窒息,“死吧!”

现在,唐青鸾的双脚又开始乱蹬了,但这次完全处于本能。垂死之时最后的挣扎,她不想挣扎,她讨厌自己的挣扎,讨厌自己心里未说出口的狡辩和解释。她并没有任何理由挣扎,反抗,求生,苟活。

死了算了。

你不配活着!

不配和她在一起,拥有任何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未来!

她!

“放手。”

唐青鸾模糊的双眼,看见庄无生背后出现的人影。

乱鸣的双耳,听见那熟悉的,开门前本预计会听到的声音。

王红叶终于出现在房间内,站在那。手中的火铳指着压在她身上的旧时相识,拇指按着击锤,食指按着扳机。火铳有两柄,一柄不久前发过,唐青鸾相信现在被持握的是另一柄。

她没有感觉喉咙上的压力有所放松。

“放手……姓庄的。”

王红叶又一次重复,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地命令。一如往昔,一如很久很久以前,过去初见之时。只是衣服不一样,只是发型不一样,但眉眼间的杀气,未曾有变。

快放手啊你!

唐青鸾用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无用地拍打着面前的手臂。

“老子大名庄无生。”

他头也不回,用同样冰冷的语气回答,“姐们,别来多管闲事。我和你姘头有账要算。”

骂得真脏。

这话可得说清楚,小庄。我和王小姐是……唉,赶紧放手啊,她真的会开枪的!咱们等会私下解决不行吗?

“实际上,这还真关我的事。”

王红叶握着火铳,回答,“你刚才吵得很,说了什么我都听到了。庄无生,你和卓五通关系不错吧?”

唐青鸾知道她要说什么。

“是又如何?”

庄无生冷笑着,盯着眼前人,“哼!”

“当唐青鸾和那位卓五通一起出海时,他们遇上了敌船。”

她依然在说,“那是我的船队,他们被我捞上了船。你那关系不错的人是被我杀死的。唐青鸾是被我俘虏的。还有其他的那些明国士兵,还有岛上的那些明国士兵,都死于我手。我叫王红叶,我是海商汪直的女儿,我就是你的仇人。”

自我介绍。

唐青鸾惊恐地望着她,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压力减轻了。

“恁娘……你还真是个倭寇。”

庄无生眼睛盯着唐青鸾,却在对背后的人说话,咬着牙,所有的怒火都积蓄在双眼中,马上就要爆发。

“呵……呵……”

唐青鸾趁机喘上两口气。

“对,我就是倭寇。”

王红叶手握火铳,语气平静,一如既往,“向我复仇吧,庄无生。但我可不会像你这位朋友一样束手待毙,我会反击,所以劝你最好小心行事,别像刚才一样莽撞。我现在随时能要你的命。”

“去你大爷!”

庄无生陡然转身而起,向着背后人扑过去。双手举在身前,如饿鬼一般,要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住手,王红叶!”

唐青鸾鼓尽肺里的空气,发出一声喊叫,看着那支火铳。

噔——

一声闷响。

王红叶察觉到男人的动作,向后退开,轻松躲过攻击。高高举起握着火铳的手,手指一转握住铳管,木制镶铁的握把朝下,重重砸在他的额角。庄无生并未防备到这一招,被打得脚步趔趄。她还未停止攻势,另一只手又抓住他的头发,膝盖提起又撞向他的脸,让他彻底摔倒在地。

庄无生明显被打得有些晕,躺在地上。她又举起手里的武器,像刚才一样管口指着他,制止他的动作。

没开枪。

“杂碎……有种开枪啊!”手捂着被重击的额角,庄无生恶狠狠地望着王红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有种一枪把我打死啊,倭寇!”

“今天晚上我不想杀人。”

王红叶维持冷静,用同样凶狠的眼神看着他,“所以算你走运,滚吧。”

“滚你个鬼,今晚必定拼个你死我活!”

他骂到,“就是你杀了卓五,嗯?我今晚必定要给他报仇雪恨!”

“看清自己的处境吧,庄无生。”

她说着,拇指拨动火铳的击锤,现在保险去除了,“我是不想现在杀人,但真被逼急了也必须要动手自保。你不要作毫无意义的送命举动,失败的复仇可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快给我滚!”

他望着那黑洞洞的管口,终究没有再继续冒进。

伸手指着那张平静的脸,开口威胁。

“今天不杀我,以后有你后悔的!”庄无生像是不要命一样挑衅,“迟早的事,倭寇,迟早我要再来弄死你!”

“随时奉陪。”

她回答。

可庄无生依旧并未有离开的意思,王红叶当然也不会放下火铳。

唐青鸾眼睁睁看着两人僵持。

看着两双互相仇视的眼睛。

屋中寂静。

“小庄,发生什么事啦?你和你那位老友谈的怎么样呀?怎么吵吵闹闹的,没事——”

“——站那别动!”

“嘿,女士,冷静!别拿那玩意指着人,会走火的!”

门口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王红叶立刻调转枪口指向他。

唐青鸾好像不认识这人,不过看来庄无生认识。

庄无生趁着这个机会又一次准备扑上去反攻。

她还愣在原地,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出言提醒或者出手阻止。

“想都别想。”

王红叶却已经敏捷地退开。另一只手又从腰间摸出另一柄火铳对准他,扳下击锤,令他动作止住。

“我今晚都看到了,你已经开过一次火,这枪里是空的。”

庄无生眼神阴沉,开口,依然蓄力准备出击。

“也许。”

王红叶回答,扬一扬另一只对着门口那人的武器,“但这一柄可不是。怎么,这位……和你关系如何?和卓五通一样吗?”

“……关你事?”

庄无生退缩了。

“复仇可不能着急呀,庄无生。可不能解决了旧仇,又添了新仇。”

很邪恶的微笑,“滚吧,和这位关系不错的相识一起。咱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现在什么情况啊?”

门口那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其中,不明所以。

唐青鸾蜷缩在角落,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

王红叶和庄无生对峙。

“等着吧,倭寇……”

最终,还是庄无生放弃了。慢慢地站起身,后退,但满含怒火的眼睛依然始终盯着面前的仇人,“你死无全尸!”

“我等着。”

王红叶手中的火铳依然对着他,跟随着慢慢转身,两手渐渐指向同一方向,指向门口。

“小庄……怎么搞的?”

那位看着室内景象,询问退回到身边的人,“他……他们不是你朋友吗?”

“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郑坤。”

庄无生对他说,脸上带着不甘的微笑,嘲讽的微笑,“一位是老朋友,一位是刚认识的新朋友。咱们走,以后再和朋友们好好聚聚。”

“下次见,庄无生。”

王红叶回答,微笑。

那两人离开了。

她终于将双手的火铳击锤合上,两柄武器放下。望着黑洞洞的门口。

“……我尽力了,反正。”

王红叶对背后的人说,语调中带着一点失落和无奈,“但好像,他现在还是很恨你。这真奇怪,对吧?他本该更恨我才对。我想以后他还会再来找你麻烦——”

她话还未说完,背后的人便已从她身边跑过,向门口,向室外跑去。

“喂!”

她喊叫,“他还没走远,外面危险呀!”

那人停在门口,身着她的睡衣,尚未干透的头发凌乱披散着,回头望了她一眼。

糅合了苦涩,矛盾,和一点点愤怒的眼神。

什么话也没说。

一回首,然后又离开,消失了。

留下王红叶握着两柄火铳,独自一人站在凌乱的室内。

“呃……小庄,你刚才是不是把店老板打晕了?没事吧?”

“我管呢,走了。”

庄无生回头对郑坤无所谓地回答,随即便看到在旅舍大门出现的那熟悉的人。

郑坤也看到了。

那人朝他们跑过来。

“喂,这位,等等。”郑坤迎着她跑过去,把她拦住,“我是不知道你和小庄之间有什么过节,但可别再惹他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复杂。

“卓——不是,呃……郑……郑先生,我……让我和小庄哥讲……讲几句话。”

那人对着他说,望向他背后的人。

“现在不合适,尊驾,您还是请回吧。”

“可——”

“坤,让他过来。”

庄无生开口,语气反常的平静。

“小庄——”

“让那小混蛋过来,放心,我现在没心情再跟他搅和。”

郑坤不放心,但还是让步。让这人走过去,他自己在一旁默观局面。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很显然庄无生和这位老友聊得并不愉快,自己得随时提防着准备劝架。

唐青鸾走近。

来到庄无生面前。

“说啊,刚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又想说什么?”

庄无生环抱双臂,冷漠地站在街道上,望着她。

“我……”

唐青鸾看着眼前人,怯懦地犹豫,“我……你为何会来这?”

“我去了浙江找部队,知道你来日本,就一路跟来。”

“那位郑先生是……”

“路上认识的朋友,没必要对你介绍吧?我怕你把他也给克了。”

“……”

她沉默了一会,继续问,有的没的,“戚将军那边怎么样?”

“不知道,挺好。”

他瞥了她一眼,回答,“打了胜仗,死的人不多,但也有死人。反正我是不清不楚,我去找到部队的时候仗都打完了,拜您老人家所赐。”

扬一扬左手。

“……对……对不起。”

“哼。”

“我……我在这是有原因的。”并不非常合适的寒暄之后,切入正题,“当时……出海,我落水了,被她俘虏了,一直被关在她的船上。她让人审讯我,想问我情报,所以才没把我杀死。我就一直跟着船……到了那座南边的小岛。”

“这一点将军已经说过了。”

“在岛上……当时她的船队起了内讧,她带着船到了岛上,攻击岛上的官兵……还想招募我加入。我加入了……我以此为交换,让她放过那些存活的同胞。”

“这一点将军也已经猜到了。别说废话,就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我这样做确实有原因……我那时在岛上,我和她有机会谈了谈,知道了她打仗的目的和动机……我想,我想尝试着劝说她放弃为她爹复仇。”

“对,对。她刚才自报了家门,汪大老板的野种嘛。我知道她那死爹是谁。”

“所以,我才一直留在这,留在她身边。”

唐青鸾看着眼前冷漠的人,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微弱,自己的理由很无力。但自己,还是在说话,“我……和她相处到现在。我确实在一点点尝试,一点点劝解。我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果,她本来就明令不会扰民,现在也答应了以后不要再杀俘虏,以后会放过那些和我一样被擒拿,被抓住的士兵。”

“还是要打就是喽。”

“我……我也在劝她不要再打仗了。”唐青鸾继续说,“她讲以后如果再要打仗,要过三……三四年。我一直在劝,利用这段时间,利用她给我的表现机会和她谈条件,在不停地接近她。我……我让她知道了这样的复仇毫无意义,让她知道了她有机会选择一个美好的,和平的未来。我真的让她开始考虑我的要求了。”

“进展顺利啊,小老弟。你还真是她姘头。”

“……我真的有一直在保持自己的立场,一直记得自己的责任。”

唐青鸾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对方的闲话,继续说着,说自己的想法,说自己的理由,“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去,没忘记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但我不想再让那些痛苦重现了,不想再让未来和过去一样毫无改变,不想看她因为过去的仇恨继续制造新的仇恨。所以,一直都在劝说她改变。她也确实改变了,小庄哥,她真的有改变了。你相信我。”

“继续说。”

“我还可以继续这样的,还可以继续说,继续引导,我能让她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变成放弃仇恨的人。我能改变她的未来,那样的话,以后她就不会再制造杀戮,不会再伤害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同胞了。”

唐青鸾继续说,声音微弱,但是坚定。眼中闪烁泪花,模糊地望着黑夜中眼前的人,发自真情地吐露心迹,“她以后会完全改变,彻底改变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

“哦,行啊。我相信你。”

庄无生看了她一眼,脸上依然冷漠的表情。

“那……你会怎么做?”

她问。

“我以后找机会再杀了她。”

他说,“如果你们始终在一起的话,就顺便也杀了你。下次要做得更加精明一点,挑好时间地点,不会再像这次这样贸然行动,不会再罗里吧嗦地讲废话,不会再被她威胁,给她反攻的机会。大爷的,我要学的东西确实还多着呢。”

“可……她会改变的呀。”

唐青鸾无助地望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我……我曾经也恨她,但,若她改变的话,我也愿意……愿意放弃我的仇恨。我想她改变成更好的人。”

“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

庄无生终于正面对着眼前人了,伸出一只手,指着她,点着她的心口。用那双冷漠的,蕴涵怒火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一动也不能动,“你那位新女友,你想让她改变,就做去吧。可即便你让她变成了圣母白莲花,卓五通也还是因她而死,也还是无法复活。”

“……”

唐青鸾无话可说。

“讲起来,干嘛把这事搞那么复杂呢?”对面人的眼睛依然在压迫,嘴角扬起,冷冷地讽刺地笑着,“你是说你也恨她,那干嘛不在那个时候,有机会的时候动手?真想动手不会一点机会都没有吧?就算没有,你若试了,我也还敬你是个义士。”

“……”

“你说你一直保持立场,那她就该一直是你的敌人。为什么你会要改变敌人,和敌人套近乎呢?若换了个歪瓜裂枣,流氓一样的倭寇海盗,你还会同样想着什么改变吗?”

“……”

“这位汪大小姐是哪一点让你另眼相看啊?”

“她……”

要说吗?不想说,非常不想说。唐青鸾深深低下头,不想说,可在这逼迫之下,却不得不说出口,“她的样子很像……很像唐凤。”

“哈哈哈哈。”

庄无生笑了起来,喉咙发出含混的低沉声音,像深夜的老鸦聒噪,像鹰的啼鸣,“你眼睛瞎了吧,那姐们和唐小姐根本一点都不像。一条,小幺雀,清醒点啊。”

“……”

这话卓五哥当时也说过,清醒点吧。

唐青鸾头低得更深了。

“说到底还不是那么些你侬我侬的破事。瞧这一晚上过的。”

对面的人笑了笑,叹了口气,又一次伸手,又一次点着她的心口,“洗干净脖子,你。我会再来找你们的,把你们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小庄哥,其实我是女的。”

唉,还说这个干什么?

“关我什么事啊?等死吧,唐青鸾。”

他转身,不再看她,伸手朝等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同伴招呼,“走了,坤。咱们别在这里和这废物多说废话,睡觉去,我困了。”

庄无生沿着街道而去。

她站在那里,郑坤也从她身边经过,看了她两眼,什么话也没说,跟随同伴离开。

“坤,咱们明天就离城,我不想再和碍眼的多待一起哪怕一刻钟了。你原来接下来打算去哪来着?东边?那咱们就去东边转转。”

“……行,小庄。”

她听着那两人说着,远去,消失在黑夜中。

转身,叹气。

回自己的旅舍,自己的房间。

唐青鸾看见有人站在大门口,望着她。

也不知刚才的话听到了多少?

叹气。

她来到那人面前。深夜中,借着旅舍门口的灯火,仔细看,面前的确实是很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衣着,陌生的发型,和过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当然没有了,这位可是不同的人。

是王红叶呢。

未来的新女友。

王红叶默默地望着她,并未开口。

她在她的面前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

唐青鸾低着头,对面前的人说话,声音微弱,自己也困了,又困又累,瞧着一晚上过的,“要说什么都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你怎么考虑,会不会改变都好吧,反正我已经懒得再去听答案了。来到这个国家多久了呢?似乎一个月不到。和你在一起共同相处多久了呢?似乎也就三个月吧,够久了。我要回去了,王红叶,我想家了。”

“……俊秀还没回来。”

王红叶回答。

“那等他回来,替我向他说声抱歉吧。”

唐青鸾又一次重重叹息一声,“我等不了他啦,我也等不了你啦,等再久也是白等。以后你会怎样,未来会怎样都行,过去始终是无法过去的。我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假装岁月静好,假装我们之间还可能存在任何未来了。”

“那么……”

她望着自己,犹豫,该说的话没说出口,“……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唐青鸾抬起头,看见对面真诚的双眼。

这话确实挺动人。

可惜眼前的是王红叶。

“我总会走的。”

于是唐青鸾对她回答,“总会有个结束,也总会这样结束的。如果结束太好的话,就会不想结束,就会想继续再见了。离别是不可能高高兴兴的……以后当心庄无生,我只能提醒到这了。”

她看着她,没有回应。

“再见,不会再见了吧?”

不愿再见。

她轻轻笑着,经过她的身边。打算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打算去睡个安稳觉,让这一晚就这样过去。

背后的人,还驻足原地。

唐青鸾回到自己黑暗的屋内,这间王红叶付钱订的房。屋中还杂乱摆放着水桶,木盆靠着墙,晾衣绳上挂着毛巾,这些王红叶搬来给自己的沐浴用品。她身上还穿着王红叶的睡衣。

她自己在畳上铺好床铺,盖好薄毯,打算入睡。虽说,或许无法入睡。

就这样结束了。

明天就走吧。

我也想回家了。

她躺在床铺上,感觉后背硌的慌。唉,这异国他乡的地方,果然还是睡不惯。

她在黑暗之中,睁着双眼,感觉眼角温温润润,可眼泪始终淌不下来。

困倦,却不能入眠。

过去总是无法过去的,无论未来如何。人可以改变,未来可以改变,但过去不能。悟已往之不谏吗?总是会再来谏的。知来者之可追吗?你也配?

睡啦,睡啦。

晚安。

再见。

永别。

她合上湿润的双眼,准备入睡。

咚咚咚。

敲门声,沉重的,再次响起。

唐青鸾睁开眼,看着门。

咚咚咚。

敲门声持续。

她静静等了好长时间,还是起身,再次走到门前。

并不想开门。

咚咚咚。

可敲门声却一直不停。

唉,搞什么嘛。

她最终还是带着疲倦的微笑,再次把门打开。

对着门前,黑暗走廊中的黑色人影询问。

“又有什么事呀?”

这一次,对面的是她预想的人了,也是说好了不会也不愿再见的人。

“确实有事,是必须要说的事。”

那个人望着自己,说,“我曾经答应过俊秀,不要对你说,至少暂时不能说。”

“那就不说呗。”

她回答,“承诺过的就一定要做到呀,这不是你的原则吗?”

“我曾经这样要求过康答女士,你知道,就是在平户那时候。”

面前人依旧在说,“可是她还是违背了承诺,她还是对你告知了。保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犹豫不决,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可现在终于定下了决心,我不想再遵守对俊秀的承诺,不想再对你保密了。”

“那么,说呗。”

“好。”

王红叶看着唐青鸾,开口,“如你所愿。同样的,也如你所言,过去始终是无法过去的。特别的人,你的过去呀,那些回忆呀,不定什么时候就再度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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