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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0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瀑布边(二)(1 / 1)

回忆。

一张亲切的面孔,男人的面孔,至亲的面孔。带着亲和的微笑,站在海边,任海风吹拂额前的散发。面孔很模糊,相貌已很难再被记起。久远的回忆。

男人的腰间佩着一柄太刀,和一柄胁差。

男人手指着远方的大海,开口,对他说了什么。他看着那张嘴在动,却听不见声音。耳中唯有海波之声,连绵不绝地响着。

他似乎也说了什么,但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呼喊男人的名字。

名字是什么?

有什么要说的,离别时的话语?

男人将去往何方?手指之处,是什么方向?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下次还会再见吗?

回忆,渐渐淡忘。

渐渐,隐入黑暗。

泷川出云介醒来时,睁开眼睛便感觉到强烈的光芒灼目。空中的太阳依旧当头悬挂,只是稍稍偏斜。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没有蒙纱,当然了,否则也不会能看见太阳。脸上也没有血,只是额角闷闷地发疼。

耳边依旧是瀑布轰鸣声。

他手撑着河滩边的鹅卵石堆,从地上坐起,看到身边的潭水依然在流逝。

水边站着,身着白衣的人。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那脑后乌黑的长发随风轻轻飘拂。那人一手握着斗笠,一手执剑,临水而站。

出云介看到,太刀依然在自己手边静静躺着,老旧的,遍体鳞伤的太刀。

他手握着太刀,作为支撑,站起。

对面的人注意到背后响动,转身。

出云介看见她的脸。

还是曾经见过的那副面容,平静的表情,略带空洞的双眼。和过去一样。

和自己想象中的过去不一样。

女人走近。

“您好吗,泷川先生?”开口,平静的语调,寻常的问候。

“还没死。”

出云介勉强地微笑,摇了摇脑袋,“所以,说不上很好吧。我昏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刻钟。”

“感觉像很久,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望着身边的水流,“您知道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人在做梦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

“您梦见了什么?”

她问。

“忘了。”

他回答,伸手,点了点额角,他看不见,不过那里应当是有一道淤青的,“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对面的白衣之人抬起握剑的手,手指转动,将剑反握,剑柄末端朝上,对他挥了挥。

“为什么?”

他问。

“我不想取您性命。”她回答,平静的面容下不知是什么心绪,“我真的很不喜欢杀人,我再也不想杀哪怕更多一人了。”

“是的,我知道。”

出云介面对她,低头看着手中太刀,“您已经展示给我看过了,您深埋心中的念想。血的作用,心灵感应?”

“抱歉,为了干扰您才那样做的。”女人笑了笑,笑容并不高兴,“小伎俩而已,和话术差不多。我总是喜欢用这种小伎俩。”

“用起来也挺有效果。”

出云介如此评价,“那么,我昏过去一刻钟,是吧?那您为什么还在这呢?我知道您不想杀人,但是一刻钟的时间,逃离现场足够了。再说您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对吧?也许不止一刻钟,您不知道吧?”

“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还是别再拖延了。”

她说,“还是就在今天解决。”

“……”

出云介看着她,从她的表情判断,她这话是认真说的。

“那么现在,您看您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继续?”她握着软剑,围绕着他移动,做出预备的动作,“来,泷川先生?”

“还来呀?”

出云介苦笑着摇摇头,看向一旁,没有在意面前的对手,“再来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别这样想。您的攻击虽然看起来不见成效,但确实在令我的血消耗。当我将血用尽的时候,结果就有所不同了。”

“……”

他没答话。脑中许多猜想,许多思绪,进行整理。

“我可以称呼您夏女士吗?”

开口问。

“哦,当然可以了。”她回答,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温度的微笑,“您不是一直如此称呼的吗?”

“所以还是夏女士。”出云介以苦涩的微笑回应,依然没有看她,没有看那张脸,“一直都是夏玉雪女士。我本以为今天可以见到琴师的。”

“您见到了呀。”

她说,“我不是一直都在使用琴师的招数和您对战吗?我既是夏玉雪,也是琴师,始终都是同一个人。就像我没法避开过去的仇人那样,我也没法摆脱过去的自己。”

“不同的。”

“相同的,泷川先生,我向您保证。”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很不正常,带着病态一般的急切,自卖自夸,“您是不是觉得还没看够?是不是还想看更多?没问题,琴师还有许多招数,许多伎俩,许多手段,战斗之中的,战斗之外的。我都懂得都了解,都可以展示给您看,都可以让您见识到,我不会令您失望的。”

他终于看向那张脸。

看见一张富含情绪的面庞。看见,那哀愁双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上弯嘴角透露的悲伤。

看见,那许多复杂的心思,写在脸上。

为人所知所感。

“我已经失望了。”

出云介叹了口气。

没有动作。

太刀握在手中,不曾举起。

对面,那眼中的光芒,略显黯淡,上弯的嘴角,微微平复。

“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泷川先生。”

她请求。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

“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吧。”

他说。

“什么?”

“您今天来此,是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吗?”

“当然了,我一定拼尽全——”

对面的人不假思索便回答,答到一半,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便反应过来,话语中断。

低下头去。

“这个问题只是想不想活下去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出云介说,“我之前问过的,您还记得吗?当时您没有给我答案,现在给了。”

女人默默听着他的教训。

“您始终还是不想活着,始终还是想死,想让我这位复仇之人得偿所愿。”他语气平静,目光冰冷,无情地审视着眼前人,“始终,您还是夏玉雪,是一个生无可恋之人。”

“我……我有希望的。”

争辩,“我有求生的念头,出云介先生。我……我还想着能够回去,回难波,回码头。曲秋茗买了一架琴,七弦琴。我自己的,旧的那架已经失去了,这新的琴我还连碰都不曾碰过一次呢。我还希望回去之后,用这一架琴,为诺玛那孩子弹一首琴曲呢。”

出云介看着她。

“……就这?”

她无言。

男人长长地,失望地重重叹息一声。

转身。

朝着潭水走去,现在轮到他站在水边了。

瀑布轰鸣,他丢下站在瀑布前沉默的人,不予更多理会。

只是,看着水流。

向远方。

流过荒郊。

流过村落。

流过城市。

最终流入大海。

就这样逝去了。

“临秋水流连,叹逝者如斯变迁,已往不得谏。”他喃喃自语,口占一诗,“唉,我该拿您怎么办呢,夏玉雪?”

背后没有应答。

现在,这样尴尬的处境,这尴尬的仇人,自己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流水。

水会去何处?

回忆。向西方,在难波的码头,和商人的夜间交易。在难波的城中,和家老的讨论争辩。

回忆。再向西方,平户,安满岳的山坡上,对老人的告知,对坟墓的誓言。

回忆。再向西方,明国南方,与彼处反动者的合作。

回忆……

京城里的那个夜晚,他,面对那位故人朋友,画了一张地图。

酒后的呓语不曾忘。

京城里的那个正午,他,面对那位知遇家主,谈了一番局势。

茶余的苦味也不曾忘。

一直以来压抑着心中的矛盾,心中的思绪,心中的秘密,一直不曾忘。

回忆……

选择。

决定。

“闻道可死敢问死,时不我与唯怨天。”俊秀补上诗的后两句。

背后,依旧沉默。

“嗯,说到飞鸟。”他面对水流,看着水中的倒影,很模糊,很扭曲的形象,轻轻微笑,“您应当还记得,她的姐姐是我从中斡旋才得释放的。我为她找了一位不该去找的人。”

无话。

“为什么那位大人是不该去找的呢?”

他继续说,自言自语一般,“因为这事很麻烦,当然了。这事涉及到三好家的贵人,让那位大人出面,会令三好家心生疑惑的。而那位大人不希望如此,他希望保持低调。”

依然无话。

“为什么希望保持低调呢?”

他继续说,即便身后人沉默,他也要说,“因为那位大人和我,我们正在计划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我来难波也是为此。当然啦,也是为您。但您也应当能够理解,这世上不是一切都和您有关。我来这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仍旧无话。

“什么正经事呢?您先前曾问过我,我和威斯克斯船长的关系。我们是贸易的合作伙伴,是买家和卖家。我受那位大人指派,向西方商人购买火器枪炮。我来难波,正是为了洽谈这一桩生意。”

“买那些杀人武器做什么用?在平户,我的家乡那里,有一位我的下属,我对他做了吩咐,他此时正在替我招募海员。在明国,您的故土那里,有一伙客家人的反官府势力,做的有声有色,我与他们进行私下合作,向他们要了一些海船,那些船正向这里驶来,停泊于四国岛北岸。”

“这样做的目的为何,您来问我?”

他低着头,轻轻微笑,对着水中的倒影,笑容刻板勉强,“我和那位大人,我们计划武装那些船只,给他们配备人员,组成一支海盗船队去明国劫掠,以此来获得财富。”

“这样做的目的又为何,您来——”

——啪!

一声水花响,打断了他的话。

身旁的潭水突然如被炸开一般,水珠四溅,打乱了他的倒影。

泷川俊秀迅速转身。

背后,一直沉默的人,依然站在原地。

右手握着软剑,依然垂落。

左手抬起。

五指,无名指和拇指弯曲,食指和中指并起,小指直起,指向他身旁,方才水花起出。

刚才是丢了块石头过来吗?

那张脸上,冷冷的面孔,没有表情,一双冷得让人心寒的眼睛,盯住他。

周身,微微地有黑烟弥漫。

左手微微移动,剑指指向愣在那里的出云介。

“再说一次。”

夏玉雪开口,冷冷的语调,没有情感在其中,“认真地说,实话实说。我相信您是一个诚实的人,对自己说话要负什么责任应当很清楚。”

“我的确是实话实说,不是欺骗,也不是假装,更不是诱导。”

他说,不顾一切地将压抑心中埋藏许久的秘密对此人和盘托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是将相关人名隐去,因为不希望泄露更多信息。如此细节丰富,考虑周到,还能够有假吗?我确实要派倭寇去明国——”

——

俊秀看到那指尖一动,立刻中断话语,本能地察觉危险扭头躲避。耳边无风声,眼前亦看不见任何飞来之物,但的确有什么,如箭一般,倏忽擦过他的脸颊,引发陡然而生的火辣辣的疼痛。

他在扭头之时,身体也在向旁侧躲闪。

迈步——

——

对面指尖又一动,这次他听到了响声,落脚位置前的乱石滩一声沉闷响动,一阵尘烟夹杂着碎石屑猛然四散。

他警觉地看向眼前人。

那指尖又动了。

再次,直直地指向他的面庞——

——

铛——

他立刻举起手中的太刀,虽然也不知要挡什么,能挡什么。但刀身移动要眼前位置时便突然震动起来,火星迸发,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震动如此猛烈,让他手臂感到发麻。他朝后退去,一只脚踏入水中。

发生什么事了?

泷川俊秀震惊地站在水岸交际之地。手握着太刀,心有余悸,内心本能因感应危险而生的恐惧,让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伸手,朝脸颊痛处一摸,感觉湿漉漉的,看见满手鲜血。

对面的人,她在施展什么样的攻击?

那是——血的作用?

“一点都对,血的作用。”

对面,夏玉雪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他,用那剑指手势点向他,开口,话语中透露极力压抑着的愤怒,“最后再说一遍,出云介,你要做什么?”

“……”

俊秀被吓得不敢回答。

“没说等于说了。”

她说,目光凶狠,咬着牙,手指颤抖,“为了复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连这样的机密都愿意对我这位仇人分享。我清楚你什么心思,我不想杀人,你要逼我动杀心,逼我认真地和你战斗。”

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他意料之外的。

失控了。

“失控,当然了,不然呢?”

夏玉雪的剑指,指着站在对面一动不动的人。她的浑身,从那白衣之中,散发出黑烟,愈来愈浓,愈来愈旺盛,浓浓的烟,将她包裹,她的声音响亮且坚决,“出云介,你想让我如此称呼?你想找琴师?想和琴师战斗?想看到琴师的全部本领,全部招数?想看到她全力以赴的模样?我现在如你所愿!”

怒吼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盖过了瀑布的轰鸣。

他无法应答,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无法移动手中的太刀,无法挣脱恐惧的束缚。

只能,看着。

“你就看着吧。好好看着,这是,无形剑!”

——

看到对面指尖一点,泷川俊秀立刻回过神来,挥起手中的太刀,只听见又是清脆的“铛”一声,重击从刀上传来,令他后退。

什么?

无形剑?

对面,夏玉雪瞪着他,左手一甩。

另一发接连而至。

哦,这就是无形剑。

他确实曾经听守宫说过,是将体内血的力量凝聚于指尖,随意而发的攻击。看不见,听不到,但力可以越空向前而去,击中目标,如离弦之箭。

那应该叫“无形箭”才更合适?

想什么呢?

泷川俊秀看着她手指之处。手中刀立刻转变方向,护住自己的左腿,刀身又发出响,又一下重击。

无形剑,总之听起来挺扯的,但是如果和这女人相关,和血相关,那也不是非常扯。他先前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不过现在,真正见到了。

有多真实,有多恐怖,见到了。

自己手中,这沾了特殊的血的刀,似乎可以挡下无形剑的进攻,前提是得能判断正确。

如果换了普通的刀会怎样?打中身体会怎样?

他不想知道答案。

紧张的情绪,让他的手微微发抖。

判断正确,这一次。可如果错误会怎样?

额头,似有汗珠。脸颊边的血还在流淌,沿着脖子淌下,沾湿了衣领。

此时,俊秀已经处于被动处境。对面的攻击只能依靠手的动作判断方位,他必须谨慎,小心,及时判断,选择,决定。不能有错。

如果错了会——

第三下又来了。

判断。

选择。

决定。

手中刀难以及时防御,泷川俊秀双腿弯曲,低身,感觉头顶掠过一阵风。

第四下。

他向旁边跳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方才所站的位置处,炸起一阵尘灰。

第五下。

举刀,挡。

第六。

再举刀,再挡。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面盾牌来了该把血洒在盾牌上才对现在却只用于太刀——

“——早知如此你就不该自找麻烦!”

对面人的嘶吼,打断他一闪而过的念头,对面,夏玉雪似洞察他的内心,“早知如此你就不该行恶!该死的倭寇!”

泷川俊秀看着对面远处,那人站在原地,一手抬起,一手拄剑而立,周身黑烟笼罩。他看着那张脸,脸上双眼圆瞪,嘴角上扬,咧着嘴咬着牙,一个可怖的……笑容。那个人在笑,得意的,兴奋的笑,琴师杀人时会这样笑吗?

那笑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不然为什么要戴斗笠面纱,你以为呢?”

抬手,甩动。

第七。

他不敢再多想其他,判断目标方位,向旁侧跃动,躲闪。

脚步不敢停,继续跑,围绕着对面夏玉雪横向移动,看着那只胳膊紧随在自己身后。不能停,只要停下就要受第八次攻击,移动起来令对方不易瞄准。

第八。

身后传来水花声,他不能回头去看,继续跑,只需知道这一下打偏了。对面人左臂高举,预备做出——

脚边一声闷响,泷川俊秀突然感觉自己无法维持平衡,似是被地上石块绊了一下,倒向地面,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脚踝处的疼痛感随后才传来。

他目光朝右脚瞥了一眼,只见脚踝位置一个血肉模糊的洞,鲜血从洞中涌出。

可是对面的左手还——不是左手,是右手。

此刻绕到对方侧面,他才注意到,夏玉雪不知何时已将软剑插在地上,腾出的右手背在背后指向他,手势一样的,无名指弯曲用拇指按住,其余三指并起。

现在两只手都是无形剑。

俊秀半跪着。

对面,微笑。

左手甩动。

十。

用刀挡。

十一。

再挡。

十二、十三。

十四、十五、十六——

完全没有停息时间了。打完一击,另一击就跟着过来,双手轮番而出。出云介跪在地上,手中太刀不停地舞动着,忍受脚踝传来的剧痛,清楚现在废了一只脚已很难再躲闪,唯有看着对面的动作,用刀格挡。

然而对面两只手不停地动,无形剑一下又一下,打在刀身上。这样他坚持不了多久。

对面依然是微笑。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想个办法——现在躲都没办法躲了,哪还有空想这个?

不,必须得想。不能乱了方寸,不能一败涂地。

正这样想着,对面双手同时向前指出,朝向不同方位攻击。他挡不住了,手扶太刀只能拦下第一击,第二击则打中腰间,强大的冲击力让泷川俊秀倒地。

他看到自己的血朝外喷涌。

血啊。

又一处伤,这一处更为致命。

腹部一阵温热,一阵潮湿,后背也同样如此,这一击将他对穿。他的血洒落四周,不住向外喷涌。

他咬紧牙关忍受。

“你今天死定了!”

对面评价,抬手,预备最后一击。

他从地上爬起,试图移动,躲避,但是两处受伤,令他根本什么劲也使不上。他只能伸出左手,满手是血,按住脚踝,拼尽喘了几口气,感觉腰间更疼了。

抬起头,对面无形剑的指尖又点向他。

手指动——

石滩又炸起尘烟。

他跳跃着躲开。

躲过。

俊秀勉强地站起身,双脚支撑身体,右脚满是血迹。

又来了一下。

他再次跳跃,身边石堆炸开。

“还能动?”

夏玉雪貌似疑惑地歪了一下头,看着他受伤的脚踝,目光敏锐,看明白了便轻轻笑起,“哦,你在用血给自己疗伤。”

她看穿了。

刚才按刀之时,泷川俊秀左手完全握住刀刃,让掌心被划出一道口子。如此用掌上的血按在脚踝伤处,疗愈伤口。他按着腰,神情痛苦,咬牙忍受。

也在用同样的方法治疗腰上的洞穿。

“怎么想到的?很聪明嘛。但,血的滋味并不好受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无暇回答。俊秀喘息着,感觉体内血液涌动,微微的。第一次让血进入身体,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强烈的不适感还是令他痛苦。一点点外来的血造成的疼痛更甚受伤千倍。

然而至少令伤势缓和。

“能缓和多久?那一点血也就能治疗些小伤了。”

他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真把你劈成两半,你可无能为力。”

说着,手又动了,甩动。

凭借初愈的身躯,他向旁侧跳开。

看到身边地上又掀起一阵尘烟,但这次烟并不只出自一点,而是一道直线。

挥砍的痕迹?

“所以才叫无形剑而不是无形箭。”

夏玉雪笑着举起手,做着手势,“箭只能用来射,但剑可以砍,可以挑,可以——哦,两字同音,不过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废话真多。

她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吧?她本来是个怎样的人?

泷川俊秀维持着握刀姿势。新伤初愈,他再度恢复行动能力,但是眼下处境比先前更加凶险,更加需要他小心应对。

不能这样一直守着,久守必失。

一定要找到办法——

“把想法放心里想,出云介!和刚才一样。”黑烟中,她又出手了,“别忘了,你脑子里的东西我听得一清二楚。”

泷川俊秀立刻跳动,敏捷地躲开。这一次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慌张地朝侧边跑,要朝侧前方,要向对手靠近。

无形剑可以从远处攻击,要为自己取得一点哪怕只有一点优势,正确的做法是靠近对方。近距离不容易瞄准。

但近了,也不知对方还有多少手段?毕竟,剑不同于箭,剑可以有多种攻路。

战况越来越复杂。

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放心里想。”

这莫名其妙的话语如同挑衅。什么叫放心里想?放心里和放脑子里有什么不同?这人是在玩弄对手吗?她本来不是个会玩弄对手的人吧?

俊秀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和先前完全不同,完全两样。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还是话语,都大相庭径。

挥手不再优雅,行动不再飘逸,招式不再灵活,取而代之的是一昧蛮横的破坏异能。

无情的冰冷变成诡异的笑。

白衣被黑烟环绕。

她是谁?

是琴师吗?

夏玉雪?

还是其他什么人?

“是夏玉雪,你这日本鬼子!今天杀你的人就是夏玉雪!”

俊秀凭借初愈的双脚,在河滩上快速移动,接近对手。但是对面的夏玉雪也在后退,试图保持远距离,留下那柄软剑插在原地。

他从软剑旁侧经过。

她连一直使用的兵器都不用了,改用无形剑。

身边,一下又一下,无形剑击中地面的声响。

对面手臂横扫。

他跃起,脚下划过一道横线。

对面接着向空中一点。

他挥刀打开。

对面又一击斜挑。

他俯身躲过。

近了。

夏玉雪后退的姿态似乎也不如先前那样迅速,能被他追上。

兴许是因为她把血都用在无形剑上了。俊秀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这样一来在防守和移动方面就不够分担。

“兴许只是诱敌深入,后生。”

对面,夏玉雪喊叫着反驳他的念头,“我的小伎俩还多着呢。”

她怎么有空说这么多话?

泷川俊秀不予理会。眼看着两人之间距离足够近,他躲过迎面而至的又一发无形剑,然后挥刀向面前人劈去。

太刀劈开黑烟。

“哼。”

夏玉雪双手一伸,如同按剑一般。然后他感觉手中刀碰上一阵阻力,停在那两手之间的连线处。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花迸起,伴随着金属撞击声。夏玉雪随即转动手,他的太刀就不由自主地偏向一边。

还能用来防御?也对,毕竟是无形剑。

俊秀心里这样想,随即看见对面手指弯曲,指尖朝向他。这个角度他避不开也挡不下,结果左肩吃招。

他朝后退去,感觉肩膀伤口发热。顾及不得,不能慌乱,所伤并非要害。

泷川俊秀后退随即进步,趁着对面动作间隙挥刀再砍。

中了。

刀斜着划中夏玉雪的身体,令她不得不向后避让。

他看见刀划过那白色的衣衫。中了,可是有效果吗?

红红的血,伴随着黑烟喷溅而出。

有效果。

这一次,伤口没有瞬间愈合。或许,的确如自己猜想的那一般,对面的人,体内血已不足以在施展无形剑之时迅速疗伤。她先前不也曾说过吗?血是会消耗的。

现在已经消耗到一定程度了。

继续,继续攻击。

“你不要太贪了!”

夏玉雪后退着,低头喊叫一声,双手齐向前指去,两下无形剑又打中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后退。

泷川俊秀迅速地伸手抹刀,又在用血。

他喘息着,压抑着伤口处发挥作用的血带来的疼痛。

对面人一时也没有继续攻击。

弯着腰,低着头,和他一样捂着身上的伤口。

这场战斗终于有了一点转机。

然而……

俊秀喘着气,看对面滚滚黑烟中的人。自己的确给她造成了伤害,但这伤害也是自己拼命才换来的。再拼下去,谁胜谁负很难预断。就对血的操控和利用而言,他比不过对面的人。

要继续用拼血的打法吗?

还是更换战术?

他还能坚持多久?夏玉雪还能坚持多久?

俊秀握着太刀,抓紧机会回复体力。对面人还未动,他又一步冲上去,此时千万不可远离对方,必须近身缠住,必须拼命。

对面,夏玉雪也抬起手,继续用无形剑阻拦他的进攻。也是以拼命的姿态在战斗。

要继续拼命吗?

拼啊,爱拼才会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可你拼得过吗?

看看你面前的人?这样的对手,你难道不会感到害怕?

感到恐惧?

泷川俊秀望着黑烟中的女人,望着对方燃烧怒火的双眼。

拼得过吗?

拼不过就算了。老老实实低头认错,说你刚才开玩笑的。兴许人家还能放你一马。

扯呢。

看看眼前人的模样,看那充满了杀意的眼神,蓄势待发的剑指,现在说什么还会有用?已经没有退路了。

剑指甩动,又一击无形剑。打得他向后退去。

早知如此,何必自找麻烦?

方才的泄密,仅仅是为了勾起对方的杀意?

还是说,心中有愧?是说,其实你也在期待你那个不切实际的计划能被阻止?

或许你也良心未泯。

或许你也犹豫不决。

既然如此,这战斗也无必要继续。

你还未定下决心,做出选择吗?

……

你还有选择呢。所以不要像我一样——

——

就在他犹豫迟疑,放松警惕之时,对面指尖一动。出云介立刻举刀,勉强地挡下这一击。

唉,真遗憾呐。

对面,夏玉雪静默地微笑,嘲讽地冷笑。

“闭嘴!”

泷川俊秀手持太刀,出言喊到。脑海里的声音不断,企图动摇他的意志,又是面前人的小伎俩,“我早已定下决心了!今天这秘密让你知道,夏玉雪,我就必须将你灭口,不能允许你存活。今天我们必须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这是脑中的念头,但是心中的想法吗?

他不能再被外来的杂念干扰。

定下心神,持刀再度上前,挥劈。

被挡下。

“原来不只是逼我,也是逼你自己。”

对面人说着,甩手再度发出无形剑,剑气挥来,他举刀勉强格挡住,“你对自己下手也挺狠的。但你做得到吗?拼得过吗?”

另一只手,发出另一击。

他没挡住。

无形剑穿过俊秀的大腿。

“呃——”

俊秀咬牙忍着伤痛,迈步挥刀反击,决意拼尽,腿已伤了,现在想退也退不得了,“来啊!”

夏玉雪轻松躲过这毫无章法的乱招。

“幸好今天我没带别的人来,没带人做见证,对吧?”

微笑,看似轻松,“秘密只有你知我知。我很好奇,假设我的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在此,你会怎么做?在你杀了我之后?你要将所有知情人都灭口吗?”

她一边躲闪,一边出言询问。她怎么能一边动手还一边那么流畅地说话的?

“你话太多了!”

他极力避免话语干扰,避免被对方带入思维,避免分心,避免面对问题。俊秀向前跃动,手中刀高高举起,劈向对面黑烟中的人。这一刀灌注他体内所剩无几的余力,

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这个问题很愚蠢。

因为现在在场的只有她和自己,两个人。

如果还有旁人,除已知情的西方商人之外的人,无辜且无关之人在场,那么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会将秘密说出。说了会如何?说了就会被围攻,应付一个夏玉雪尚且艰难,他哪里还有勇气去再同时面对第二个对手?

最初不正是考虑到这种顾虑,才会如此明确要求吗?

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没有思考的必要。

这问题问的没有必要。

对面的人话太多。

他的太刀落下,裹挟着千钧之力,重重劈向她。

噔——

一声闷响。

一记震颤。

刀停住了,不是被无形剑弹开,不是挥空,就是停住了,停滞住,在浓浓的黑烟中。

泷川俊秀的攻击被挡下。

“有必要啊。”

对面,黑烟之中,夏玉雪低着身,举起左臂抬在头顶,用左手抵住了太刀。手掌和手臂平直一线,手臂弯曲缓冲了压力,因而刀刃只是深深陷在掌中,未能将手掌斩断,“必要的就是让你思考,让你犹豫,让你分心。”

微笑。

掌心流血,沿着胳膊淌下,沾湿白衣袖。

泷川俊秀察觉不妥,立刻意图抽刀。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那被砍中的手掌立刻握起,牢牢将刀身攥住。

他抽不出刀。

对面,微笑,右手已经形成无形剑的手势,指向他的下巴。

黑烟弥漫,指尖一动。

——

嚓——

“……”

静默。

瀑布轰鸣。

黑烟弥漫。

那柄软剑孤零零地伫立在河滩上,随风轻微摇曳。

两人相对。

“……哼。”

听见女人轻哼一声,低头看着身前刺入心脏的一柄胁差。

握着胁差的,是他的双手。

握着他其中一只手臂的,是对面人的右手。

对面。

出云介喘着气,惊魂未定,一动不动。就在刚才那无形剑即将打出的一刻,他松开手握的太刀,从腰间抽出胁差,双手握住刺向她。

对方注意到他的动作,因而右手立刻前伸阻挡,然而终究没能阻住他双手齐进的劲力。

将胁差捅入心脏。

她低着头。

他看着她。

等待。

等待什么?

“哼,我……判断失误了。”对面,女人低着头,头发垂散,遮掩面庞,话语声颤抖着,左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松,“不该挡的,明知道挡不住。可为什么要挡呢?为什么这胁差令我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呢?”

“我在胁差上涂了血。”

出云介静静地说,说着,回忆着,“在你找我那天之后,我又去找了守宫一次,又要了更多的血。我将血涂在胁差上,将胁差收入鞘,为了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

“哦,这样呀。怪不得昨天守宫精神那么差,怪不得留给我的血只有那么一点点,原来都被你获取了。”

对面的人一直低着头,左手垂落,依然握着太刀刀身,右手握着他的手臂。她开口,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一般,“你还有胁差呢。我竟然一直没注意到胁差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里,一直不曾于脑中想起,我意识不到。”

他咬着牙,双手更进一分,将沾血的胁差更深地刺入。

对面人颤抖一下。

不断升腾的黑烟也随之摇曳。

“结束了,夏玉雪。”

泷川俊秀说。

“嗯,也该结束了。”

对面人回答,“你走吧,出云介。”

“我必须——”

“走!”

一声喊,打断他的话语。

然后那只握着他手臂的左手,突然伸直发力,一掌猛地拍向他。

带着黑烟。

重重地,打在他的身前。

泷川俊秀还未反应过来,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这一掌力道之重超出他预想,他只看见那阵烟如爆炸一般四散,然后自己的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向后飞去。

他试图握紧胁差,于是刀从伤口中被抽了出来。

带着血。

血在空中溅出一道线。

洒落。

他也摔落在碎石滩上。

手中的胁差,给对方造成了致命一击的胁差,也因震动而松脱出手,掉落在脚边。

俊秀急忙支起上身。

“不走是吧?”

对面,黑烟中的女人,头发披散,圆睁双眼,咬牙切齿,用沙哑的声音向他呼喊,一只手还怪异地握着太刀,身前的伤口也还在流淌鲜血。受了伤,重伤,垂死,但是她依然站在那里,站在浓浓的黑烟之中,“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陪你玩了那么久。现在该结束了,你今天别想走了!”

伸手,剑指。

他连忙躲闪。

面前传来一声爆炸。身前的石滩炸起烟尘,碎石乱飞,他用手臂遮挡。

什么东西掉落在他身边。

胁差。

但是已折断,刀柄上只剩下一半刀身,另一半刀尖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既然不想选择回去,选择离开,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

对面人继续嘶吼,右手又一动。

泷川俊秀看见那破黑烟而出的无形剑。

啪——

巨响。

他连忙起身,将将躲过,但是爆炸冲击还是令他一个趔趄歪向一旁。俊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腿上还有一处先前的伤口,自己现在难以保持平衡,难以跑动躲闪。

身上先前被打中洞穿的位置,血也在不停地流淌,让他感觉寒冷,感觉昏沉。

血,必须要——

太刀已被对方握在手中。

胁差已被炸成两段。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人,不是受了致命的伤吗?为何现在还活着?为何看起来更加恐怖?

她——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女人?

她——

我还能——

对面,手臂又一次抬起,手指又一次指向他。

俊秀立刻支撑身体,勉强站立。手迅速地伸向腰间抓握,本能之下的防御动作。他的腰间,还有先前收起的打刀。

对面的剑指,似乎并没有发出。

对面的人,似乎在等待。

那双眼睛盯着他。

让他难以有勇气抽刀。

抽刀……只要抽刀,对面必会一击打来。自己的打刀未有沾血,根本防不住。势必会比胁差断得更加惨烈。

自己也一样。

跑不了了。

挡不住了。

他还能做什么?

恐惧,害怕,无能为力,败局已定,死期将至。

泷川俊秀动弹不得。

对面的眼睛,燃着怒火。牙关咬紧,沾着鲜血。对面,索命的人在等他做出行动,然后就要给他致命一击。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

对面人站在原地。

“我……我……”

俊秀开口,颤颤巍巍地,声音细弱。他猛然将刀抽出,然后在对方有所行动之前,将打刀抛向一旁,高高举起空空的双手,大喊,“我投——”

——

打刀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脖子上传来重重的一击,剧烈疼痛打断了他的宣言。

他整个人再次向后倒去。

“咳——”

咳出温温的湿湿的液体,泷川俊秀伸手按向脖子,血从那里涌出,从指缝间涌出,方才一击打穿了喉咙。

眩晕。

他看着前方黑烟中的模糊人影。

耳鸣。

他听着背后瀑布轰鸣。

对面的人沉默。

俊秀右手捂着脖子,挣扎着再次站起,踉跄着朝后退去。泷川俊秀朝对面逼近的人伸出左手,张开五指,掌心朝外,连连挥动,用动作表达意思。

——

他看到眼前伸出的手,手掌边缘炸出血花。

张着的五指,其中一指断裂飞落。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模糊地,他看见那手臂又动了。

难再躲避,难再抵抗。泷川俊秀只能接受结局到来。

指尖一动。

——

发生了什么?

泷川俊秀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喉咙,口中冒着血,用断了一指的手支撑身体。怔怔地,看着,对面。

对面,手指指向他。

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

对面,站在那的女人周身的黑烟,渐渐消逝。她叹了一口气,身上,原本洁白的衣衫,此时已经沾满了殷红的血渍。胸前的创口血流如注。似是不甘心一般,她的手对着眼前人又甩了甩,就像洗发液快用完了把瓶子里剩余的甩一甩那样。但怎么甩都没有任何动静。

俊秀看着她。

血……血用完了?

终于,不过此时自己也无力反击了。

所以?

还有太刀呢。先前砍中,被对方攥在手中的太刀。

夏玉雪伸手握住左手攥紧的太刀刀柄,用劲一提,将陷在左掌中的太刀拔出。手握着太刀,迈步,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

黑烟在她身后,渐渐消散。

她的步伐有点踉跄,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她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念叨着含糊的字词。

血不停地流淌,在石滩地上拖下一道宽宽的血迹。

但她依旧,一点一点地,慢慢地,靠近了。

泷川俊秀终于反应过来,朝后爬去。

惊恐。

知道死亡正在逐步逼近。

抗拒。

他爬动着,伸出断了指的手,像刚才一样连连摆动。

乞求。

喉咙含混着,根本说不出话。

等等,太刀上还有血,还残留着血。这些血还可以用来治疗伤口,所以你应该先停下来,先给自己疗伤,让自己存活,这才是首要之急!

这是他脑袋里的想法。

但兴许是因为血已经耗尽。女人似乎并未听见他的思想建议,依然不管不顾地朝他走来。似乎已经不在意生死,只在意要夺取他的性命。消灭他这个敌人。

快跑!

出云介捂着脖子,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跛着一只脚,转身,朝后一颠一颠地跑动。

跑得并不快。

他听到身后的人脚步加快。

他不敢回头,继续向前跑,用尽全身力气跑动。

身后的人一直跟随。

脚步声轻轻的,但可以被听见。

泷川俊秀拼命朝前跑。

但还是感觉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耳后,似乎已经能感觉到太刀的冰凉锋刃。那本属于自家亲人的太刀,故人遗物,如今被对方所有,如今要夺走自己的性命。

身后人不像他腿脚受伤,跑起来比他快。

他跑不掉的。

躲不开的。

逃不过的。

必须要面对死亡。

看来一切过往,一切未来,一切的仇恨,确实要在今天解决了。

泷川俊秀更加拼命地跑,在满是石子的河滩上,一摇一晃,弓着腰,依靠重心前倾,企图带动双腿再向前跑一点,再更快地跑一点,离身后追赶的人更远一点。

石头硌着他的脚板,他一只草鞋甩飞了。

浑身是伤。

浑身带血。

狼狈不堪。

就是如此。

依然企图求生,然而希望渺茫。

然而前方,只有瀑布轰鸣。

还有瀑布前,水潭边,插在那里的,夏玉雪的软剑。

“咳——咳——”

他咳嗽两声,咳出血。他喘息着,感觉气都从喉咙的破口处呼出去了,手上温温热热,脑中空空荡荡。

只是向前跑去,试图,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步步跟随。

近了。

他近了。她离他也近了。

“滝川俊秀!”

一声响亮的喊叫,终于。

是日语。

他的名字。

俊秀没有回头,没有理会。从那喊叫中,听出伴随的风声。

知道,夏玉雪已将太刀举起。

相信以两者现在距离,这一击必可砍中自己。

他奋力朝前扑过去,手伸向静静立在河滩上,随风微微摇曳的软剑。

触碰到了。

身后簌簌风声。

握住了。

眼角瞥见寒光闪烁。

俊秀停下脚步,借着奔跑的余劲,低身伏倒。

断指的手握住软剑的剑柄。

转动腰肢,抽剑。

他此刻面向始终追逐的人。

看见太刀迎头劈下。

看见刺眼的阳光。

看见阴影笼罩的一张脸。

泷川俊秀挥起胳膊,甩动软剑。

剑在他身边划出一道弧线。

弧线抹过她的脖颈,让她微微甩头,散发飘动。

太刀随即从他的身边擦过,砸在乱石堆上。

俊秀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随即迅速爬动着站起。

站不起来了,两腿发软。他试着用软剑支撑身体,结果依然摔倒。软剑,不然呢?

那一击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软剑掉落在他手边,剑身沾着血,扭曲变形,刚才被他重压所致。然而不再复原,这柄剑也不能再用了。

现在,他只能看着。

看,身着血衣之人,倒下。

血,从脖颈侧的伤口喷涌而出。

长发散乱,遮掩面容。

他看不见那张脸上的表情。会是惊讶,还是愤恨,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他听见微微的叹息声。

期待能听见眼前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那人只是跪在彼处,什么也没说,头始终也没抬起。

没让他看见脸,也没让他听到话语。

手臂支撑着,支撑了一会,终于支撑不住。

就这样歪向一边,倒下。

不再动弹。

瀑布,轰鸣。

一切结束。

“呃呃呃……咳……啊……啊啊……”

阳光下,瀑布边,倒伏的两人。

其中一人,爬动着,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手脚并用爬向另一个人,爬到她的身上,无所顾忌地将其粗暴推开。

男人从尸体手中抢过太刀,握在手里,一手握柄,一手握刃。

跪坐着。

喘了两声。

而后高高举起太刀,对着自己的腹部猛地贯下去。

长长的刀捅穿了他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令他昏迷,他又重新倒伏在地。

微弱的黑烟弥漫。

静默。

沉寂。

唯有瀑布轰鸣。

然后,男人重新站起。

将太刀从腰间抽出,厌恶地丢在地上。

最后一缕黑烟消散。

他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血迹还残留着,还湿漉漉的。

他定定地,站在河滩上。

四处张望,不知要找什么。

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低头看着尸体。

尸体不会动弹。

他看了一会,然后迈步,向水边走去,从衣衫中取出口袋物件丢在岸上。穿着血衣,踏足入水,溅起水花,在齐腰深的潭水中,往自己的脸上,身上,衣衫上泼水。

血在水中晕染开来,向河流方向而去,渐渐变淡,融入河水之中。

他转身,看向岸边,白衣尸体倒在远处一动不动。

于是他继续清洗。

清凉的河水似乎令他内心平复,他站在水中,捂着脸,维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他试图在潭水中寻找方才丢弃的打刀,结果找不到。也许是扔到水深之处了,当时匆忙,没时间注意这种细节。

他放弃寻找,返回岸边。

重新回到尸体旁。

小心翼翼地靠近,低身,伸手,探查呼吸脉搏。

平静。

他站起来。

弯下腰。

拾起太刀。

握住,走到尸体旁侧,慢慢放下刀,让刀刃贴住尸体的脖子,那里一处创口还非常显眼。

他举起太刀。

定住,似是最后的犹豫选择。

决定。

太刀挥下。

嚓——

闷闷的响声。

啪——

清脆的响声。

太刀砍下尸体的头颅。

然后又一次砸在河滩石堆上。

早已浑身带伤的刀身,难再堪重负。

折断了,又一次。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刀。

直到此时才彻底放心。

他又去潭中清洗方才重新沾上的血迹。

回来之后,坐在地上。

等待衣裳晒干。

他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四处张望。

看着天,看着天上头顶向西偏斜的太阳。

看着山崖,看着瀑布。

看着潭水,看着河流。

流向远方。

风吹拂他潮湿的头发,他长叹一口气。

他望向远方,远处的海,远处的天。

回忆。

思索。

计划。

过去现在未来的诸多事宜。

想了很久。

再休息一会,他要找块布,将斩下的首级包裹,带在身边,那白衣正合适,然而最好洗一下把血洗掉。

带着首级,带上再次折断的两截太刀。自己要沿原路返回,到港口去找西方商人,穿过城市的时候注意低调,虽然事先已和当地官府打过招呼,但一个人拎着泛血的布包在街上走,被不明真相的群众看到还是会造成不好影响。

他会让商人带人去料理后事,处理剩下的尸体。带回难波吧,否则不好向那位死者的同伴做交代。他有必要跟随吗?最好一起去,这也是责任。

不,还是不去了吧。反正已经签了生死状,如果那位曲小姐要寻求解释的话尽可以去京城找自己。他不太想回难波,想从和歌山这里乘船向北直接回去。

避免和某人不期而遇。

就这么计划吧。

以后的事情呢,未来的事情呢?

走一步看一步,暂且如此。

他起身,走到尸体旁,扯下半截袖子作为裹布,在水中清洗。然后回来继续晾晒。

瀑布轰鸣。

午间的阳光还是很烈的,很快身着衣物便差不多干了,微微发潮也不影响穿着,不至于行走城中引起不必要地的注意。白布也干了,他将布摊在地上,随地采了些干枯的野草垫着,将砍下的头颅放在其上,整理头发。他始终目光别转,不愿去看脸上是何表情。

包扎好。

即便有草垫,即便先前倒在地上已有一段时间,现在,包裹下端还是微微渗着血。

不管了,就这样。

动身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到潭边。

拾起清洗之前,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丢到地上的东西。

差点忘了。

那本记事簿,纸张沾满了血。那些新书写的文字也被染得墨色淡融。不过还勉强能看清,事后再添新纸,再抄一遍即可。他将记事簿重新收入衣中。

另一件东西就没那么幸运了。

小小的一团纸黏在一起,被血浸透了,湿漉漉的在运动摩擦的过程中被揉得不成形状。

这就是那只纸折的狗。

原先是。

现在……什么也不是。

他将纸团丢到水里,看它在水中化开,倏忽消失不见。

“就这样了吧。”泷川俊秀自言自语,提着白色的还渗着血的包裹,望着水流,说,“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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