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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2 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新世界(1 / 1)

另一个黄昏。

(如果你正在睡觉,你怎么知道是黄昏?)

(你睡了一个白天,从早上上船开始就在睡)

(你有没有发现人在做梦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时间更长一些?嗯,反正我经常这样觉得,有时候感觉自己做了个好长的梦结果一看手机才睡下不到半个小时)

(蛮神奇的就是说)

她听着眼前的女人喋喋不休,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内容听不懂,但语言却可以。那个女人说着陌生的语言,她是如何能听懂的?

(你在做梦嘛,亲)

有时候女人说话,甚至嘴唇都未张开,轻轻的微笑,她也可听见声音。那真奇怪。

(再说一次,你在做梦,我在梦中对你说话,梦中的人说话不是一定要开口的)

她看着女人。女人身着黑衣,女人有着黑发,女人长着白人的皮肤,看起来和白人一样。另一个白人,这是一个白人的世界。

(不是不是,我是黄种人。你看,我的皮肤是黄颜色的和白种人比起来。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不同肤色的人,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所以,嗯,开放包容)

这个女人是谁?

是——

(——不是神,或者精灵,或者祖先灵魂。只是个凡人,嗯对,你的梦的一部分)

女人微笑着,用无声的话语打断她的思想。

(好啦亲,相信你现在有好多好多疑问,不过咱们相处时间有限,某人让我别来烦你但我觉得怎么也得问候一次所以就这一次以后不再来打扰,所以拜托你就听我说吧)

(如果我说的话你有点没听懂,别介意。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有点晕)

她死了吗?

(没有,死了可没法做梦……也许可以我也不知道——总之没有)

(现在你的身体很好,很好的意思是:你现在没有发烧,你的精神状态正常,你的腿伤也痊愈,长期的营养不良也已得到改善,褥疮我也帮你治好了。不过躺了很久你可能会觉得肌肉无力,短期难以走动,那个就自己慢慢调理吧,不代劳)

(现在你可以听懂我的话,即便我说的是你从没听过的语言,因为我们在梦里。不过等你醒来后你还依然保留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听懂任何别人说的语言,也可以用任何语言和任何人交流。很方便,对不对?)

(等你醒来后我们不会再有更多交集了,毕竟我答应过别人不来烦你。你醒来后也不会记得我们这次对话——虽然都是我在叭叭叭。总之以后你就过你自己的生活啦,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不会干扰,也不做安排,咱们各走各的路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或许吧,不关我事反正)

(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她听着女人说完一大串听不懂的话。

我的妹妹在哪里?

她环顾四周,在心中询问,四周朦朦胧胧的一片,非白也非黑,充斥着许多色彩,许多形状,不断变换,但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面前的女人。一个人也看不见,除了面前的女人。

诺玛在哪里?

(不在这里,醒来后你就能看到)

(醒来之后你会发现你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不要惊慌也不要害怕,更不要做任何你认为自己处于危险时会做的事情。你现在没有危险,你身边的人,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没有任何朋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只有自己唯一的亲人。

(哦哦每个人都会有朋友的)

(去见见新朋友,亲。别那么腼腆)

(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想醒来。

醒来后,见到自己的妹妹,这世上唯一的——

(——那就是没问题了,好啦,你醒来吧)

(你不会记得我)

阿库玛醒了。

醒来,看见头顶的天花板,摇摇晃晃,持续不停,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一片赤红。耳边是阵阵浪花声,她回想起自己身处船上,身处海上。

入睡是清晨的事情了,清晨,她登上了这一艘船,被带到了这一处房间。清晨的天空是淡淡的蓝色,太阳是白的。

现在,浓浓的赤红,是傍晚黄昏时分。她睡了一天。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梦见了什么呢?

已经不记得了。醒来后,梦就渐渐消散。她又回到了现实。

登船仿佛也只是一场梦,离开暗无天日的密室也仿佛是一场梦。往昔的日光,黑夜,往昔的琴声,往昔的心声,往昔的颠簸流离,往昔的挣扎杀戮,如今回想起来,都像是梦。

现在她醒来了,头脑清醒,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在哪里?

船上,海上,显而易见。

她要去哪里?

茫然无知。

阿库玛扭头,看向身边,红红霞光的来源处。看见一扇窗,栏杆纵横交错将窗外的海天风景切割成一块块图片。窗边坐着一个女人。

白人女人。

不不不,不是白人。些微残存的记忆告诉她,不是所有皮肤比自己白的人都是白人。这个女人的皮肤发黄,在晚霞的映照下红彤彤的,不是白人。头巾裹束下有几绺散发,直直地垂在鬓角。这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不到的年纪,一位少女。不是白皮肤威斯克斯,也不是黄衣大夫,那又会是谁呢?

她已经可以认识到白人和不是白人之间的区别了。

这个少女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胳膊靠着桌子,似乎在睡觉。

阿库玛注意到她身前的挂饰,看了一会。

然后扭头望向房间的另一边。

另一边一个人也没有。

靠着床铺放了一个矮矮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三五只白纸折的手工。

都折成了飞鸟的形状。两只翅膀,长长的脖子,仰起的头,高高抬在身后的双足。

飞鸟在这里。

那么,诺玛也在这里吗?她的家人,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妹妹。

阿库玛没看到房间里还有任何其他人。

诺玛在哪里?

不在这里。

但是柜子边倚靠着一架熟悉的乐器,那柄班卓琴,诺玛从不离手一直带在身边的。

琴在这里。

那么,诺玛就在这里。

阿库玛试图从铺着软软布垫的床上坐起来,她要去寻找——

——她发现自己动不了。

发现,两道粗实的绳索绕过自己的双手,腰间,将自己绑缚在床上。另有一道绑住自己的双腿。

她又被束缚了,被捕获了!

现在——

——现在没有危险。

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响起,是自己的心声。但是阿库玛立刻将这莫名其妙的心声忽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行动受制的自己,现在情况如何还需要更多判断吗?

她运动手脚,试图挣扎,拳头脚跟击打着床板,发出阵阵响声。

然而绳索牢牢地拴着她,她无法挣脱。她感觉自己现在很虚弱,她这样躺着多久了?

响动让眼前陌生的少女头脑晃动了一下。她看见少女抬起头,睁开朦胧的睡眼,与她四目相对。

双方同时动作停滞。

“——啊!”

这一声是阿库玛喊的,对着那少女喊叫,声音嘶哑。她盯着少女,喊叫着,手脚愈发狂乱地运动,然而始终摆脱不了牵制,“——啊——啊啊!”

“……你……”

少女从座位上站起,看着她,朝后退去,“你……你醒了?”

她竟然听懂了对方陌生的语言。

她无暇理会此事。

“啊啊——啊——”

阿库玛只知道嘶吼,也只能嘶吼,但这吼声听起来就像喘息一样无力,“诺玛——诺玛——啊——!”

她呼唤着自己熟悉的名字,亲人的名字。唯一的亲人。

在哪里?

她的妹妹又在哪里?

诺玛在哪里?

她要见到,必须见到诺玛。

“诺玛——”

“哎,哎呀。”

少女不知所措地呓语,看着她,面带惊恐,似乎面对她的反抗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那愣神,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很快跑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摇摇晃晃。

“啊啊啊!”

阿库玛愤怒地看着门打开,少女远去的背影,依旧不停地喊叫,晃动着头脑。被束缚的四肢却挣不脱绳索,她这样被绑着多久了?

“神甫——神甫——她醒了!”

匆匆逃离的背影,最后的呼喊。

神甫?

白人的祭司!

那个不知所谓的老头也在这里吗?那个道貌岸然的神棍?

阿库玛回忆起不知多久以前的记忆,关于一个黑夜,在暗中目睹的一桩试图发生的罪行。

如果那白人老祭司在这,那么,逡巡的野兽呢——

“啊啊——啊——”

瞬间的愣神之后,是更加剧烈更加蛮横的挣扎。她不要见到那能化人形的怪物,不敢见。恐惧比愤怒更能让她激发力气,“Ah!Okraman!Arr!”

现在的自己绝对难与之对敌,难从其手中保护自己的亲人,保护诺玛。但她必须如此,现在必须挣脱这束缚——

阿库玛右手一甩,竟然真的将手从绳套中甩开了,手背被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痛。

自由。

她用右手解开左手的结扣,腰间的绳索此时已松动,她从床上坐起,伸手去解脚上的结。

绑缚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结实。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耗费许久才能挣脱?

她到底有多虚弱?

阿库玛手脚都自由了,翻身跳下床,双脚踏上摇晃的地板,起身试图迈步,行走——

——身体突然下沉。

她发现自己双腿使不上劲,不受控制地弯折,她摔倒在地,碰翻了靠在柜子边的琴,引起琴弦翁翁的震颤声。

手臂一甩,连带那三五只纸折的飞鸟也缓缓飘落。

阿库玛用双手在地板上爬动,试图站起,然而两只脚像废了一样动也不动。

上次站起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她有多久没站起来了?

现在,阿库玛双手按着地板,摇摇晃晃地,咬着牙努力支撑身体,试图爬动,试图控制双腿的肌肉。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挣扎。

不。

不能这样无助。

阿库玛拍打着两条腿,肌肉还很结实,和过去一样。腿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没有骨折,但就是动不起来。手指按压,传来一种怪怪的触感。很陌生。

自己躺了太久,太久没走路了。腿没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运动。

可现在没时间让她慢慢适应。

阿库玛在地板上爬行着,向敞开的门口爬去。

做什么?

这般虚弱,自己能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但她现在必须运动,必须爬行,向唯一的逃生出口爬去。

她必须要找到自己唯一的亲人。必须要站在妹妹的身边。

必须保护诺玛。

即便力有不逮。

她拖拽着自己无用的躯体,然而废了半天的劲才挪动了些许距离。太晚了,她已经听见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看见从那黑黑的洞口,有人走过来了。

不。

她必须——

“阿库玛!”

呼唤,令她的动作停滞。

熟悉的呼唤,许久未再听到。

从黑黑的门口,奔跑到自己面前的,是熟悉的,许久未见到的人。

是诺玛。

“……诺玛。”

她声音沙哑地说。

女孩来到她的身边。

“你醒了!”

女孩说,用熟悉的,许久未听到的语言。家乡的语言。

阿库玛一时迷乱,不知自己看到的,站在自己眼前,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会是自己的幻觉?

伸手,触碰到那只细细的胳膊。

握住,是真实的。

“诺玛……”

她轻轻地呼喊。方才的愤怒,方才的恐惧,此时都一扫而空。阿库玛感觉眼前的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两行热泪从自己的眼角流下。

现在一切都很好了。

诺玛在这里。

阿库玛手臂运动,将女孩拉近,跪在地上,拥抱许久未见的亲人,自言自语地倾诉不清不楚的关切话语。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她在自己身边,她平安无事。

一刻钟后。

远方是广阔的汪洋大海,茫茫的一片,平平直直的一道线,将水天分隔。

斜落的夕阳,红彤彤的一团即将沉入海中,融入海水,还在努力地将随后的光抛洒出去。天空中的一片片云,被霞光映照出轮廓,海中的浪花粼粼闪光。光芒晕染开来,从中心向四周,由红色过渡到金色,由金色过渡到蓝色,再由蓝色过渡到黑色。

星光已有点点,淡薄的云层背后可见月亮的轮廓。

好熟悉的场面。

海上的景象,她已不知看过了几千几百次。几千几百个日夜的漂泊,日落入夜的景象依然能令她感到震撼,感到恐惧。

阿库玛身处船的甲板,后背倚靠着船舷坐在一个木箱上,一只肩膀搭着一根拐杖。海风吹拂,吹动她蓬松的卷发。她看着眼前展现的宏大景象,一时又为之震惊。

海浪拍打舷边,涛声不绝。

脚下是船的甲板,向着前方延伸是船头,前桅如一柄长矛刺向远方的落日,令这场景看起来颇为不和谐,夕阳仿佛在滴血,血仿佛在海水中扩散。

这艘船在向何处驶去呢?

阿库玛看向身旁,站在舷边的两个人。

一位便是初醒时见到的少女。

另一位则是一个男人。那个神甫,白人祭司。

但不是她之前见到的那个老头,虽然同为白人,但长相差别很大。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蓄了胡子。

白人和白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她现在能意识到了。

这个年轻的有胡子的祭司站在少女身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捋起,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垂在身前的十字架闪烁金光,看起来很显眼。

他们知道这艘船要向何处驶去吗?

知道我们要去向何处?

毕竟,带自己和诺玛上船的,就是这两个人。

方才在船舱里已经见过一面。当她跪在地上拥抱久别重逢的至亲时,白人祭司跟随在后走入房中,那少女也回来了。

诺玛让自己不要担心。

说这些人没有恶意。

她怀疑。

但眼下,她也做不了什么。

白人祭司吩咐那名少女将自己搀扶起来坐到床上。但是她不想继续躺着,继续待在这个已不知待了多久的房间里,她要求出去。

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也好。那祭司这样说,虽用陌生语言,自己却可知晓其意。

于是她在少女的搀扶下,手拄拐杖,走出门外,经过黑暗的走廊,踏上甲板。

短短的一截路,她竟然不知走了多久。双腿依旧僵硬,颤抖着,大腿似乎已经可以接受自己控制,但是脚踝还没法弯曲自如,脚趾也只能僵硬地并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行走确实很勉强。

手中的拐杖几乎毫无作用,因为她手臂也没多少力。她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那少女肩膀上。诺玛走在她的前面,满怀担忧地看着她,让她小心。

就这样一步步挪上甲板。

额头渗出汗珠,被海风吹拂也算凉爽。这风带着凉意,已没有了夏天的燥热,想来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

走上甲板,她耗了许多力气,于是坐下来休息。双腿酸麻,酸麻倒也算是一种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全新一般,仿佛刚刚重获新生命,重新回到世间。所有的感觉都很陌生,需要重新体会,重新适应,重新习惯。

那名少女似乎也很累,于是站在一旁和白人祭司不知聊着什么。

于是,现在,她坐着。

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

还有,唯一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诺玛。

“你好吗?”

问。

“我……我很好。”

回答。

“你睡了好久,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女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澄澈的双眼看着她,轻声对她说话,“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现在回来了,诺玛。”

阿库玛同样轻声,用自己熟悉的,家乡的,族中的,只有两人彼此才懂得的语言回答,就像以往每一次外出狩猎,每一次外出打仗一样。

“你去哪里了?”

“……”

她也不知道。她……她曾经去哪里了?

似乎有一个黑夜落入水中,有一个白日登上高塔。似乎有无数个不知白天黑夜被囚禁关押在不知什么陌生的地方。

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似乎。

“曲秋茗说你生病了,你去治病了。你现在好了吗?”

曲秋茗又是谁?

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我很好。”

阿库玛点点头,回答,反问,“你呢,诺玛?你过得还好吗?”

“好。”

女孩点点头,回答。这个回答太简短,阿库玛无法判断究竟是真的好,还是只是敷衍。

“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哪里?”

“船上。”

“那——那条可怕的黑船吗?”

“不是,阿库玛。”诺玛摇头,“是我们一开始住的船,你记得?你被送到黑船之前,我们住的船。我还在那里画了很多大神们的脸谱。”

“我记得。”

回想起来朦朦胧胧的片段,“那时我生病了吗?似乎是的。”

“是,可吓坏我了。你当时疯了,好吓人!”

诺玛站在她的面前,突然手舞足蹈起来,情绪激动地对她讲述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过往,“你经常大喊大叫,四处乱动,吓坏我了!”

“……我有吗?”

她犹豫着,努力试图回想,但过往的一切都好像云雾之中。她生病之前最后的清楚记忆,似乎是和眼前的孩子一起,乘着抢夺而来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上漂泊,担惊受怕地躲避那个陌生世界的白人的追杀,“……我全都不记得。”

“这样。”

孩子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库玛努力试图回想,试图询问,试图让两人的对话可以延续更长时间。久别的重逢,岂能只是尴尬的沉寂。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才是。

“——诺玛,那个白人,我们的那个主人……”

她突然回忆起最后一点关于过去已经淡薄的记忆,抬头看向孩子,握着对方的手,询问,“他现在在哪吗?”

“没有,阿库玛。你已经把他杀了,你记得?”

“……是的。”

阿库玛点点头,回想起来。当初正是因为那无耻之徒试图对诺玛施加的暴行,自己难以忍受,拿石头砸死了他,两人才会逃亡,“我记得,诺玛。”

“我们坐船逃到了海上,你记得?”

“我记得。”

“你在海上生病了。”

“……是的。”

“白皮肤威斯克斯,还有冈田。她们救了我们上船,你记得?”

“记得。”

阿库玛点点头,那些记忆已经是病发时的模糊片段。海船商人和黄衣大夫,她还有印象。然而,那商人曾经因为什么事赏了她一顿鞭子?黄衣大夫又在哪给她治过鞭疮?这些却已经忘了。

还有什么是自己当时那迷乱的头脑留下记忆的?

有什么……不好的,令自己都会感到恐惧的?

方才就在恐惧的?

“狗?”

想起来了,那只野兽。

“狗!”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孩子,又一次攥紧对方的手,“那只狗在这吗?”

“不在。”

诺玛摇摇头,“你和狗战斗,把狗撞到了水里,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

对,她记得。但那并非最后一次见到狗,她同样记得。那个白人神庙的晚上,那个白人老祭司和化成人形的狗,这一段过去她也同样记得。如今又想起来了。

和许久未见的亲人重逢,终于,让她想起了许多未曾想起的记忆,那些不好的记忆。

很多事情其实都在脑中,见过,做过。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只要再提起,就会发现自己依然记得。

阿库玛紧紧地攥住妹妹的双手。

回忆,回忆。

回忆起许多。

诺玛似乎被她攥得有点疼,微微抽动肩膀。然而手不曾抽离,目光也未曾别转。

“阿库玛?”

她没回答。

“阿库玛!”

她重新抬起头,对上喜悦中又带着关切的一双澄澈眼睛,熟悉的。孩子问到,“你很害怕吗,害怕狗?”

阿库玛迟疑着点头。

害怕的不只是狗。

更多的是过去。

更多的是自己。

“别担心,狗不在这里。我很久没看到狗了,你不用害怕。”

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这孩子,小小的身板站在自己面前,瘦弱的身躯弱不禁风。然而却握着她的手在用坚定的语气对她安慰,试图令她安心,“我们很安全,这里都是朋友。”

在亲人的目光和话语面前,阿库玛也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还在自己身边。

诺玛还需要自己保护,还可以保护自己。

可……朋友?她望向站在边上的白人祭司和少女,他们是朋友吗?我们真的安全吗?

她怀疑。

似乎,至少,不是敌人,现在看起来如此。

“我不怕,诺玛。”她说着,微微放松手中压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有些勉强地微笑,“那个老祭司怎样了?”

“祭司?”

“不,没事。”阿库玛摆摆手,自己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那老头和诺玛根本就没见过面,只是和狗有关系而已。诺玛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我们……我们还经历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

“曲秋茗,记得?”

又是这个陌生的名字。

“不记得。”阿库玛只能摇头,“她是谁?”

“我的朋友。”

诺玛说,有点疑惑,“她当时带你到船外面,你们见到了狗,记得?”

对了,那个戴着十字架,腰间揣短剑的少女。

阿库玛终于回想起来。

又一次望向一旁,和那新的白人祭司一起站在船边说话的少女。是她吗?似乎是,同样有着黑色的头发,同样有着黄色的皮肤,同样的年纪,同样带着十字项链。

“是她吗?”

阿库玛指着少女,询问。那两人似乎也没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动作。

“不是,那位姐姐叫莉迪亚,是神甫的同伴。”诺玛连连摇头,有些着急的模样,“你不记得曲秋茗吗?”

记得吗?

似乎……好像,还有些记忆。

似乎,除了那晚,之后还有再见。似乎当时在白人神庙的钟楼上——

——她不记得了。

印象。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过往。阿库玛沉思着,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陌生的少女。

“不记得了。”

她也摇头,开口,别扭地重复陌生的名字,难念的名字,试探着询问眼前的女孩,“曲秋茗……你的朋友?”

“是的。”

女孩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容,想必是回忆起了一段很愉快的过去,“你不在的时候,曲秋茗一直陪着我。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她是我的朋友。”

“她……在这里吗?”

“不在。”

诺玛摇头,略显低落,其中可能存在的含义让阿库玛心里不舒服。

“但今天早上在。”

诺玛又微笑起来,低落转瞬即逝,“今天早上,我们出发前。她带着你来码头上船的,她送我们离开。”

今天早上。

阿库玛有些疑惑,因为印象中——

不理会了。

那位少女是朋友吗?诺玛的朋友?自己的朋友?

她曾经做了什么呢?

“你看,阿库玛。”孩子的手松开她的手腕,也从她的掌心中脱离。诺玛转身,拾起地上方才一直摆弄的物件,乌黑黑的一块木头雕成的东西,上面绷着弦,像是乐器,“看,曲秋茗送给我的礼物,这是她的琴。”

琴?

似乎是的。

阿库玛伸手在那涂了漆的木料上摸了摸,依次碰了碰那七根弦,听到七声轻轻的琴音。

“琴。”

她轻声重复,看着诺玛,好奇,“还有这样的琴?”

“对,这是她的琴。”

“你会弹吗?”

“会……不太会。”诺玛先点头后摇头,不好意思地抱着这陌生的乐器,“曲秋茗说要教我,不过……没有教很多。”

那个少女也会弹琴吗?

会为诺玛弹琴唱歌,会排解诺玛的孤独,让这孩子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受熟悉的温暖?寻觅到知音?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个孩子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好。有一位朋友陪伴,她似乎很开心。

“不过,说实话,曲秋茗也没有陪我很多。”

诺玛想了想,瞟了瞟眼睛,装出一副不满的模样揶揄地说到,“她很忙,总是有很多事做,总是和冈田一起四处乱跑,没常来和我玩。还是夏玉雪更好,每天都来找我。你不在的时候,每天我都能看到她。”

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定是另一个陌生的朋友。

“夏玉雪,你记得?”

她摇头,也只能摇头了。

这个人或许她也见过吧,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这个人或许也为她做过什么事情,帮过什么忙吧。只是她不知道,不认识,不记得。

“也是朋友吗?”

“是的。夏玉雪和曲秋茗,都是我的朋友。夏玉雪会陪我玩,和我做游戏,给我讲故事,帮我折纸,听我弹琴唱歌,我也喜欢夏玉雪。”

和刚才一样,提起了名字,想起了过去,展现了笑容。

阿库玛想起初醒时,见到的那些纸折的飞鸟。它们聚在一起,周身披着洁白的羽毛,伸展长长的翅膀,抬起高高的头颅,迎着风,成群结队地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无论要飞向何方,都会有同伴在自己身边。

它们一定很快乐。

“和朋友在一起,你快乐吗,诺玛?”

“对。”

女孩笑着回答。

看到这笑容,听到这答案。阿库玛那因为周遭陌生环境而时刻不安,时刻紧绷的精神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也终于展现了真心的微笑,对诺玛。

“夏玉雪在这吗?”

朋友,似乎,真的是诺玛的朋友。如果自己能够认识这些诺玛的朋友就好了,认识这些自己不在的时候,陪伴诺玛,照顾诺玛的朋友。

“也不在。”

诺玛低头看着手中的乐器,触碰着琴弦,情绪似乎变得低落,这一次不是假装,“今天早上没来。夏玉雪两天前走了,走前说会回来的,会回来弹琴给我听,可是她没回来。”

“诺玛,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这船要去哪里?”

“去哪……去西边。”

显而易见。

“她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诺玛。”

一旁,阿瓦罗神甫倚靠船舷,面朝夕阳,船前行的方向,看着不停交谈的两姐妹,微笑,“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莉迪亚,那位曾经育孤院的护工,入了教受了洗拥有了教名的日本少女,和他并肩同立,同样看着她们,同样微笑。

微笑同样勉强。

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你感觉如何,莉迪亚姊妹?这是你第一次坐船?”

“是的,神甫。”

少女回答,靠着船舷,摇摇晃晃,她用手扶着额头,“我感觉有点头晕。刚才在船舱里我睡着了,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要点嗅盐吗?”

“不必了,我感觉还可以吧。”

“多坐几次船就适应了。”白人神甫看向远方,“我第一次坐船时也这样。”

“神甫,您来日本很久了吗?”

“四年了,大概。来难波之前我一直在西边九州岛那里,在区教会管理图书,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教师。当本堂神甫还是第一次,就是来这。”

男人轻轻微笑,望着夕阳,西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

“神甫,我们的教堂真的要关了吗?”

少女询问,目光哀愁,“它都在那十年了。里卡多神甫带我进育孤院时,我是最早受洗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我看着它也有十年了。”

“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感情,莉迪亚姊妹。”

神甫叹了口气,手指点着栏杆,“可是你也看到了,最近这些日子,来教堂的信众一天比一天少。地方教会的主教先生也寄了信过来,关掉我们的教堂,已经是确定的事情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莉迪亚望向远处的大海。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

“洛伦佐神甫的事情造成的影响。”

阿瓦罗瞥向少女一眼,注意她的情绪,“你知道,自从他的恶行被揭发之后,针对教堂和育孤院的流言和批评就一直没有停过。当地的居民们对我们成见很大,和教民矛盾也日渐加深,难波官府也不欢迎我们这些外来人。前天……对,是前天,冈田小姐告诉我,那个杀了洛伦佐神甫的孩子已经被释放。这是一个信号,说明我的前任的犯罪事实已无可辩驳。自前天开始,你也看到了,再没人来教堂了。”

“我知道那个老人做过什么。”少女低下头,不愿回想往事,低声地说,“但……那是他个人的恶行,为什么教堂也要受牵连呢?”

“因为犯罪的是我们的神职人员,莉迪亚姊妹。我们——我,和教会要为他的行为负责,这是正当的裁决,总而言之。”

“我想……是这样了。”

莉迪亚点点头,望着眼前的海水,依然愁眉不展,“那么……我们以后要去哪里呢?”

“教会指示我回九州岛,也许会分配我做另一间教堂的本堂神甫,或者继续文书工作。总之我听从地方主教的安排。你和我一起去,既然不想在难波继续生活,教会对你也会有妥善的安置措施。”

“我确实很想留在难波。”

少女回头,叹了口气,“想继续留在育孤院,帮助嬷嬷们照顾孩子……但,唉,我真的受不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了。”

“你不该承受那些。”

神甫看着她,低头沉思了一会,试图安慰却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许换个新环境,对你也有好处,能帮助你摆脱过去的阴影吧。”

“那教堂怎么办呢?我们的育孤院又该怎么办呢?那些孩子要怎么办?”

“我让西尔维奥弟兄留在那里收拾物品,毕竟他的腿还未痊愈行动不便,不能陪我一起长途旅行。到达九州岛向主教复命,安顿好这两位之后,我也会再回去一趟接他过来。之后,那间教堂就再不属于我们了,最终会被拆除。”

阿瓦罗神甫思考着,也叹息一声,继续说,“育孤院会继续办下去。但以后是难波的当地官府管控,他们会派人主持料理。护工嬷嬷们如果愿意留下也可以留下,如果愿意离开也可以离开,愿意像你一样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都看她们自己。”

“那,他们还会开学堂吗?”

“当然不,莉迪亚姊妹。”他沉重地笑一下,“日本官府怎么会进行这种宣传外来宗教的行为。”

“那,那些孩子就没法认识,没法接受唯一的救赎了。”少女低着头,情绪低落,她伸手握住身前的十字项链,“以后……”

“莉迪亚姊妹,我认为不必过多考虑这个问题。”

神甫语气平静地说,“那是很久远的未来的事情,那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主赋予我们健全的意识,是希望我们做出自己的行动,为自己负责。孩子们总是要成长的,成长之后,学习之后,便要决定自己的前途,认识自己的世界,创造自己的未来。他们可能会选择我们的信仰,也可能不会,可能接受我们的救赎,也可能接受其他的教义,或者确立自己的信念。无论如何,在那之前,或许我们更加应该关注的是他们在现世的福利。”

“那么……官府会好好对待他们吗?至少……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吗?”

“应该会。”

他继续说,回忆着,“我记得昨天才和那位未来的主持见了一面,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听说以后主管育孤院的是……城代所,物资开销也由那里维持。听说这是城代所的长官主动揽下的职责,若然如此,我想我可以信任他们,将孩子们托付给他们。”

“那样也好吧,神甫。”

莉迪亚望着远处,西方的天空,那一轮夕阳此时已半沉入海中,天空中的晚霞愈发灿烂,最后的光,明亮着,燃烧着。她的手再次握住身前的十字项链,紧紧握住,“祝愿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同愿。”

阿瓦罗神甫倚靠着栏杆,伸手轻轻地在空中,面对落日,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两人站立彼处,再不说更多的话。

沉默着,看红红的一点最终消融于海水之中,沉下了水平线。

天空中只有红霞还在散发最后的一点光。

海风吹拂,带起入夜的凉意。

这一艘船,向西方,追随着落日余晖航行。

沉默。

直到一旁传来几声琴音,让他们转身,望向坐在那里的那一对姐妹。

女孩手中抱着七弦琴,坐在地上,低头拨弄着琴弦,但弹出的只是不成调的几下散音。

女人默默看着她,默默微笑。

“她们看起来很高兴。”

“是啊,毕竟是很久没见的亲人。”

“见到那孩子笑起来真好。今天早上,要走的时候她还很难过的样子。她一定很喜欢那位曲秋茗小姐。”

“的确。”

“那位小姐看起来也很难过,没什么精神,冈田小姐也是如此。”

“的确。”

男人的手指点点船舷,若有所思,“毕竟……她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内心沉重是在所难免的。”

“哦,对,是的。我也听说了,昨天——”

“别在这说,莉迪亚姊妹。”

阿瓦罗神甫低声嘱咐,伸手示意她别继续说下去,目光瞥向一旁的两人,“那一位懂得我们的语言,那孩子还不知道情况。”

“哦,是的,神甫。”

少女倚靠着船舷,点点头,也望着那两人。

望着她们脸上的笑容。

“她们也会有美好的明天吗,神甫,她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吗?无论如何?”

“我相信会的,无论如何。”

“她们要去哪里呢?会始终和我们同行吗?”

“我想这应当由她们自己选择。”

阿库玛看着自己的妹妹摆弄着那架七弦琴,微笑。诺玛说这是那位少女朋友送的礼物,说已经会弹了。但是看起来并不会弹,拨弄着琴弦,调整着琴钮,但是发出的声音似乎还是不尽人意。这确实是陌生的乐器。

为何不弹自己的琴呢?

阿库玛心想,为何不弹那架一直伴随的班卓琴?或许毕竟是小孩子,总是会对新奇的事物更感兴趣。

她也很感兴趣,很想听听,这陌生的乐器会奏出怎样的音乐。

微笑着等待,阿库玛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回头,看见那个白人祭司走过来,从旁侧又拽来一个木桶当板凳坐下。

男人没说话。

手中捧着厚厚的经书,目光也望向诺玛。

也在等待吗?

这一位也是朋友吗?

对面,琴音依然断断续续,单调地重复让人有些不快。

“祭司?”

阿库玛先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语气一贯的低沉。

男人望向她。

“祭司?嗯……对,的确。”男人向她微笑,点点头打招呼,“阿库玛?”

“是的。”

她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从一开始就可以。为什么?怎么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没见过你,我曾经见过一位白人祭司,你不是他。我记得他已经死了。”

“的确,您说的是我的前任。”

“他不是好人。”

“的确。”

男人伸手按了按眼睛,保持微笑,“您很熟悉我的语言,这样很方便我们交流这很好。您是从……海对面的那片新大陆上学来的吗?”

“对。”

其实不对。

“这样,这样。”对面人点点头,“说回来,您没见过我,的确。我还未向您做自我介绍呢,敝人乔万尼·阿瓦罗,原是难波城教堂的本堂神甫,今天才刚刚离任。”

“我去过你们的教堂。”

“对,我听说了。”

这个名叫阿瓦罗的祭司用手轻轻拍打着经书的封皮,阿库玛看着他垂在身前的十字项链,等候他接下来的话语,“那么,说回正题,阿库玛小姐。我相信您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很多疑问,我想先问您几个问题。”

“说吧,阿瓦罗祭司。”

“您是否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

“它在向西走。”

“对,它要去这个国家的西边。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国家叫日本,它在您故乡的东边。日本的西边一带区域叫做九州,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西方人居住,我们要去那里。”

“我知道,诺玛已经告诉我了。白皮肤威斯克斯告诉她,她再告诉我的。”

“哦,威斯克斯船长……这样。”

男人看起来若有所思,又问,“那么,您知道您和诺玛为何要去那里吗?”

“不。”

“请让我对您说明。您和诺玛最初是跟随威斯克斯船长来到日本的,船停泊在这个国家一个叫难波的城市,也就是我原任本堂神甫——祭司的地方。您说您记得去过我们的教堂,是的,当时您和一些本地官差产生了冲突,您还有印象吗?”

“……我不记得。”

印象。

“也对,因为您当时生了重病,神志不清。大约半个月,十五天前的事。您后来从教堂上摔了下去,摔断了一只腿,然后逮捕被关进了监狱,直到四天前才被释放。但是本地官府要求您离开难波,不允许您继续在那里逗留。所以今天早上我们将您和诺玛接上了船,要带您去西边的那个地方。”

阿库玛听着他的叙述。碰了碰自己的右腿,感觉不到什么,并不痛,肉眼可见也无伤痕,左腿同样如此。完好无损的双腿,只是长久躺卧所以无法自如运动,只要再多用一些时间适应锻炼,自己就能恢复如初。

腿曾经断过。

十五天前的事。

已经痊愈了。

为什么?怎么能?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不太想思考这个问题。不太想回忆,不太想记起那段朦胧的过去。

“过去的四天我在哪里?”

“您在我们教堂的附属医院休息,您一直昏迷。”解答,“您的朋友,冈田片折小姐为您争取到了这四天的养伤时间,坚持等您的身体基本康复了再行动。”

她现在身体确实已经康复。

心智呢?

过去的记忆如同一团迷雾,其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想起就会令自己害怕的往事。

若有任何知道过去的人在这里,说更多过去的事,自己是会希望听到还是不希望听到?

“冈田在这吗?威斯克斯在这吗?”

“不,她们不在。她们还有商务事情,暂时还不能离开难波。”

男人说,“但今天早上冈田小姐来送您离开了,嘱咐了许多需要注意的要点。我想她们很关心您,她们是您的朋友。”

冈田,或许。至于白皮肤威斯克斯?

虽然背上的伤疮已经愈合,但她还记得那一顿鞭子。

可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又向自己询问一遍,答案依旧……模糊。

总之,她们不在。了解自己过去的人不在。

“希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在您上船后将您绑起来。因为您一直昏迷,先前病发时还有过伤人的行为。我们担心您会伤害这船上的人,或者伤害您自己。安全起见,您也能理解吧。”对面的人继续说,看着她,“不过,现在看来您已经恢复理智了。我认为以后也没有必要再限制您的行动。”

她以前做过伤人的事情?

印象。

又是往昔的印象。

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她思考。

就在这时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或许是从远处的海面上迎来的一阵巨浪,船猛地颠簸了一下。那一直站在船边的少女,低着头,手扶着脑袋,这时一下没维持住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祭司回过头望去,然后起身向少女靠近。

“没事吗,莉迪亚姊妹?”

“没事……神甫。我刚才……嗯……我感觉头好晕。”少女按着额角,精神不振,“或许我确实需要一些嗅盐……嗯……这船晃得太厉害了……”

“到船舱里躺一会应该会好些。”祭司扶住少女的胳膊,帮助她维持平衡,带着她朝船舱走去,经过阿库玛身边时问候一声,“阿库玛小姐,我的同伴身体不太舒服。我得暂时离开片刻,失陪。”

阿库玛看着他们,点点头。

“您和诺玛在这里没问题吧?若有事……就让诺玛来找我,她知道我们的住处。”

阿库玛再次点头。

“我很快回来。”

男人说。

“见笑了,阿库玛小姐。”少女有气无力地朝她招手作别。

她看着这两个人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

看他们消失在通向船舱的门板后。自己先前也正是从那一扇门上甲板的。

阿库玛环顾四周。

甲板上还有几名水手在忙碌,也同样还有几名水手在聊天休息。

都是陌生的人,相貌各不相同。有的年轻,有的年长。有的黑发,有的金发。有的穿衬衫,有的着背心,当然较多的光着膀子。有的皮肤发白,有的皮肤泛黄,当然也较多的在海上,因长年风吹日晒而黑得发亮。

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艘船向着陌生的方向航行。

最终将停泊于一个陌生的国度。

那里也会有更多的陌生人。

至于自己呢?

身边唯一熟悉的家人呢?

她要去哪里?

她们要去哪里?

过去的一切很陌生,未来也同样如此。

阿库玛抬头望天。夕阳早已沉入海中,晚霞也已燃烧殆尽,头顶的天空已是深蓝色点缀繁星,一弯月牙隐没在云层背后。

入夜了。

茫茫天地,未来要去向何方?

耳畔一直响着陌生的浪涛,伴随着陌生的琴音。

“阿库玛,阿库玛!”

熟悉的人此时开口,让她回过神来。女孩兴奋地抬起头看着她,“我准备好了。音现在调准了,我可以——神甫和莉迪亚姐姐呢?”

抬头才发现少了两个观众。

“那位姐姐身体不太舒服,阿瓦罗祭司……神甫带她去休息,很快回来。”

她说。

“那,那你听我弹琴吧。只有你听。”女孩坐在地上,将那陌生的异国的琴端放在盘起的腿上,双手搭着琴弦,满怀期待地望向她,“只有你听也好。”

“我听着,诺玛。”

阿库玛轻轻微笑,回答,“你要弹什么?我们的民谣,我们的故事?”

用这乐器吗?弹起来会怎样?

“……这次不。”

诺玛想了想,摇摇头,“这次我要弹曲秋茗和夏玉雪家乡的一首曲子。”

陌生的曲子吗?

她想。

无论如何,只要是眼前这孩子在弹奏,自己当然会乐意去听。无论陌生或者熟悉。

“什么?”

“夏玉雪教过我该怎么弹。”诺玛说着,低下头开始点着琴弦,“曲秋茗也给我弹过这首曲子,今天早上还弹了呢。我还记得旋律,大概……差不多。”

反正也听不出任何区别。

她想。

毕竟是陌生的。陌生的,那么对自己来说,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会是好的。只要是眼前的诺玛在弹奏。

“这首曲子叫做《流水》,听,阿库玛。”

她听着。

从那远处的高山之上,密林之中。某一处岩缝,某一汪泉眼,某一处积雪起源。

涓涓细流滋润土壤,细细地隐没于青草乱石之间,不为人所见。

只是隐隐约约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向下。

零零散散地,这一处,那一处。

断断续续地,这一点,那一点。

各自有各自的轨迹,各自的道路。

然而沿着山坡,沿着沟壑流淌,慢慢,或早或晚,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于是不再孤独,于是彼此交流,融为一体。

共同汇聚成小小的溪流。

一路上有多少险阻?在阳光下消逝,在土丘旁蜿蜒,在石堆间跳跃,在枯木两侧分道扬镳。

有的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不再见。

有的,依旧在一起。

亦有久别重逢,各自经历炎凉后,又是殊途同归。

一路上又有多少风景?细雨带来了新的同伴,落花点缀了别样的色彩。林中的飞鸟在其身边小憩啜饮,山间谋生的人,偶然遇见了也会停下脚步,放松疲惫的身心,踏入水流,静静地矗立其间,目送其远去。

继续奔赴前程。

去往何方?

再向下,遇见更多的同伴,送别更多的故人。再向下,走出密林,经过荒野,终于在平原之上化为一道长河。

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呢。

天是如此之大,如此之蓝,阳光如此灿烂。

大地如此平坦,形形色色的万物生灵,为其所见。

水中,鱼虾游弋。

两岸,牛羊迁徙。

平原上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河边,围绕着,团聚着,共同建立起一座座村庄,一个个部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好一片祥和景象。

但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吗?

也不是。

不。

还要继续,再向前。

再向前,会去向何方?

河面渐渐变得宽广,河浪渐渐变得强劲,河底愈深愈远。

继续,奔腾着向前进。

共同向前进。

前方又会是怎样的世界在等待?

流水最终要去向何处?

阿库玛望着夜晚的汪洋大海,倾听身边人的弹奏。

这确实是陌生的乐器,弹奏出的是陌生的曲调。但她能听懂。无需疑惑,无需询问为什么,怎么能。就是可以,因为只要用心去听,便可自明其意。

她还想听到更多。

但是,琴声停下来了。

还未结束呢。

还有未来。

“……后面的我确实不记得了。”诺玛抬起双手,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只能记得这么多了。好听吗,阿库玛?”

“好听。”

阿库玛回答,报以微笑。

“我听过夏玉雪继续弹后面的,后面的也很好听。”女孩说着,抚摸着琴,“如果能让你听到就好了。”

她没回答。

后面呢,她似乎也能够想象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也不难想象。

但,这就是流水的结束吗?

也不是。

这汪洋大海又要去向何处?浪花和潮汐,又要将她们带向哪里?向着西边一直而去,最终会怎样?会有最终吗?

或许无论有没有都好吧。因为彼此在一起,彼此已共同融汇成这无边无际的海洋,与其他的江河,其他的流水一起,融入同一个世界。

那么,或许不必担心,不必害怕,也不必恐惧。

因为无论去向何处,都有同伴,都有亲人,都有朋友相随。

需要怀疑吗?

阿库玛心里想着,然后看见诺玛站起来,望向船舱口。

一个去而复归的人的身影出现。

“神甫!”

女孩用发自内心的善意问候。

“是,我回来了。没离开很久,是不是?”

那白人男祭司,阿瓦罗神甫对女孩点点头,用他的语言回答,重新走回她的身边,坐回原位,看着她们二人,还有那一架琴,礼貌地微笑着,问,“……我错过什么了?”

“没什么……神甫。”

阿库玛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你的同伴还好吗?”

“还好。”神甫点头,“谢谢您的关心。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多休息一会就会好的,以后会习惯的。”

她也只是点头,没再多问,继续看海。

一阵海风迎面吹来,带着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库玛朝自己的妹妹招一招手,让诺玛靠近一点,然后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握着感觉会好一些,感觉很温暖。

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陪伴,很好。

这样无论前途如何都很好。

沉默着,看夜晚的天空,最后的晚霞也消散。

船上点起了明灯。

海风呼啸,浪涛依旧不停歇,带着船,去向一片她未知的土地。

去向未知的未来。

“……阿库玛小姐,既然我们现在可以自由交流,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您的意见。”

文绉绉的话。

“问吧,神甫。”

“如您所知,这艘船将会在日本西边,九州岛停泊。若您愿意的话,我会安排您和诺玛在彼处休息一段时间。请不必担心饮食起居问题,我作为神职人员一定会尽力为你们提供所需的帮助。”

“我没意见。”

“那就好,那么,您和诺玛,你们以后打算去哪里?是一直留在那个地方,还是说,您更愿意回自己的故乡。或者……您想去曾经去过的那片新大陆?”

“神甫,我……”

阿库玛看着诺玛,迟疑了一会,回答,“我的确不想再回我们曾经受苦的土地了。”

“我想也是。”

“至于故乡,我们已经没有故乡了。”

她看着身边的女孩,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和对面人说的话女孩能否听懂,“我们的村庄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村里的人也已经不知去往何处。再回去也同样是陌生的世界,对我对诺玛来说很难生存的世界。”

诺玛似乎并不能听懂,诺玛只是哼唱着,还在哼唱那琴曲的旋律。

“那么,您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国家吗?”

“您会吗?”

“我?我会,我现在还没有回欧洲——白人世界的想法。”

“那么,我们也会。”

阿库玛重新望着对面的人,说,“我愿意一直跟随你,在你所在的地方定居。毕竟,现在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里唯一比较熟悉的人了,不知你是否介意我这样做。”

“那么好吧,当然,我不介意。”

“我不会一直让你为我们提供食物和住所,劳烦你太多太久,那样不对。我自己有强健的身体,我可以做一些劳务活计,试图养活我和诺玛。”

“……如果您计划如此的话,当然。不过记得与我保持联系,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或者我的教派帮助之处,请一定不要为向我们提出感到介怀。请信任我们的善意,就算是为了孩子成长考虑。”这话语听起来很真诚,或许确实是真诚的带有善意的,或许不需要怀疑,“您需要工作吗?我可以帮您介绍工作,到了那里我会替您打听。”

“谢谢。”

“那么我们就这么说了。”

“——我还要问一问诺玛。”

“对,当然。”

阿库玛看向身边的女孩,询问,用自己熟悉的话语。

女孩回答,也用同样的语言。说完就走远了一些,又抱起琴,弹起那首曲子。

得到答案后,她再次望向对面等候的神甫。

“诺玛也同意这样。”

“那很好。”

阿瓦罗神甫微笑着,点点头,翘起腿跟着音乐打节拍,膝盖上枕着那本经书。

又是沉默。

沉默,但并不孤独。

因为身边有熟悉的亲人,始终陪伴。

也因为身边有陌生的人,虽然陌生,但经过这短暂的相处交流,已然了解,已然信任,已然建立起友谊。虽然现在依旧陌生,但是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以后也会变得熟悉。以后,还会遇见更多的陌生人,的确,但他们之中,也一定有许多人能和自己熟悉,能和自己成为朋友。

路总是这样走过来的,经历总是如此。

过往呢……过往依旧……模糊。

印象。

“阿瓦罗神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我……我过去生了重病,直到现在才刚刚好。自从今天下午醒来后,我一直尝试去回想,在我生病的时候,我都做过什么。我想不起来,有些事我感觉能想起来但又想得不清楚。我觉得,我当时可能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如果我不知道,您会怎么做?”神甫微笑着回答,手指跟着节奏在经书上点了四下,上下左右,“您会希望去问更多的人,希望去寻求答案吗?”

“我……我没想好。”

阿库玛低下头,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

“我的建议是这样的。”

对面的人看着她,“您所说的那些,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您生病时的事,难以自控的事。您若记得,那另当别论。若不记得,或者仅仅只有些许印象,不得全貌,那么我想也不必纠结顾虑。毕竟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谁也没有能力去改变。倒不是说就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但我认为我们回望过去,是为了从中学习,从中反思。通过过去的经历,得以审视现在的自己和世界,得以选择明天的前程。与其徒劳地沉溺追寻过往,还是展望未来更好一些。”

“神甫,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唉,既然您如此追问,我也只好诚实地回答,是的,我知道。”

阿瓦罗神甫无奈地笑笑。看来还是低估了眼前的人,这一番大道理可绕不晕她。

“你能告诉我吗?”

“也许以后。”

男人望向天边,看着远方,夜幕下的大海,海风吹动他的须发飘扬,他的眼睛深邃之中闪烁光辉,“您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次重生。对现在的您来说,阿库玛,这是一个新的世界。陌生的世界。在远方,还有许多全新的风景等待您去探索,许多人等待您去接触,许多事等待您去经历。过好未来的生活吧,为诺玛,也为您自己。”

是这样吗?

阿库玛也望向远方。思考着,计划着,以后的事,未来的事。

未来,彼岸的目的地,陌生的世界等待着她。

她要如何,以何种姿态面对?

身旁传来孩童的呼唤。

如梦一般。

她在这里,自己也在这里。

在这个新世界。

“阿库玛,阿库玛!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起后面该怎么弹了,听,听呀!”

悠扬的琴音再度响起。

她听着。

难波城的夜幕已经降临。

曲秋茗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回到旅舍。

多么……疲惫的一天。她累得已经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站在门前,拿钥匙开门。

屋内漆黑一片。

没人。

当然没人了。尸体是昨天下午送回的,现在安放在教堂的附属医馆的停尸间。教会的医生和冈田片折张罗着做了一番简单处理。

今天早上,送完神甫一行人离开后,她又去了一次医馆,又去认了一次尸。冈田片折自然相随相伴。那位教会的医生同时也是敛尸人,对她说了很多话。问她是希望在教会墓地下葬,还是另选坟墓,还是用船运回去,还是火化?

曲秋茗觉得在这儿的墓地下葬似乎宗教意味有点太浓,另选坟墓太麻烦,并且人死还是还乡好些,那村里也许还想立个碑什么的,自己也能有交代。然而运回去的话,这天气虽说是秋天但一两个月在海上也得生味。最后决定火化,方便携带。

她现在是苦主的身份。

过程其实也很简单。三天停尸,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然后盖棺,烧了。

就这样。

从医馆的停尸房出来后,冈田片折又对她说了很多话,她没怎么用心听。只是在想尸体的事情,把头砍了她可以理解,但砍下来后也没必要丢海里吧。拿回来缝上去,至少走的时候还有个样,看起来还不会渗人。

她没心思独自回来,于是和冈田片折一起去了船那儿,吃过午饭玩了一会,冈田片折带她打了两圈纸牌。

船上也没了熟悉的孩子。

没了熟悉的琴音。

她打牌的时候听冈田片折抱怨了很多和商人有关的话,她也没怎么用心听。

说实话,这样的事自己都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早就习以为常。

昨天送回来是第一天,今天是第二天,明天是第三天。

三天后,烧完,装罐,走人。

就这样。

同样在朋友那吃了晚饭。然后实在不能留下住宿了,便返回自己的住所。

没人,空无一人的住所。

很陌生的环境。

曲秋茗将鞋子甩在玄关,合上门,站在屋内将灯点起,看着小小的四面墙。这儿似乎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白天她总是要外出,那个人也总是要外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现在,那个人走了。

现在女孩也走了,需要照顾的病患也康复了,也走了。都走了。曲秋茗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竟然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白天。无所事事却很累,奇怪。以往每天都做很多事却不会累。

心累嘛。

往后也会是无所事事吧。

当然,想起来得去一趟那个库房,找人点货装船,然后呢?

然后自己也得走了。

回去之后,去村里找那女人交货,然后再两剑捅死她。然后再去小女生那里交骨灰,尽自己所能解释清楚,摆脱犯罪嫌疑,也许还得说点安慰的话语,但也就这样了。

然后,要去哪里呢?

见证,自己已经错过了。不过见证烧尸也算一种见证吧,将就一点。

复仇,早就没那个想法。

需要照顾的人也已经康复,需要陪伴的孩子也已经找回亲人。连那狼小孩,听说昨天也被放跑了。自己已经懒得再去管。

在这,在那,无论在何处,都好像无所事事了。

那么,自己以后要去哪里呢?

“嗯……也许会朝南走。”

曲秋茗站在房中,伸手解下发带,让弯曲的头发垂散披肩,“和冈田小姐打个招呼。我记得她们的船队是要一直朝西的。约个时间,地点,我到南方海边去上船。反正也没处可去,这儿的事,回国的事办完,我就和她一起,去西边的世界看一看。”

真是个好计划。

可现在呢?

“现在我要睡会了。嗯……明天早上似乎没什么事要做……对,阿库玛已经走了,诺玛也已经走了……她也已经走了。明天早上确实没事做,我得多睡一会。呵——”

少女打了个呵欠,“……困死了,这几天,忙得不停。”

她抱起被褥在地板上铺好,跪在其上。

要睡觉了。

但她还没洗脸洗脚,也还没解衣。她就这样跪着。

屋外是黑夜,不知从哪处传来犬吠声。

再向远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浪潮不停。

屋里好安静。

太安静了。

唯一的一人,也沉默。

令人陌生的安静。

“……我想弹琴。”

曲秋茗低着头,困倦的双眼半睁着,看眼前被烛火映得长长的黑影,跪坐在被褥上,双手搭在身前,卷发垂散,有气无力地低语,“……弹首曲子,什么都行。这太安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惜我已经没有琴了,琴已经送给诺玛了。”

身前,银色的十字架垂悬着,明晃晃的。

她叹息一声。

伸手握住。

“算了,来,晚间祈祷。”

少女闭上眼睛,低声地开始祈愿。她祈愿也就做个样子,她还没入教呢,愿望与其说是说给神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所谓至高无上的独一存在,我怀表敬意向您祈愿。虽非您的信徒,但非您的仇敌。所以,对我的话不必多理会,就当听个乐,让一切顺其自然。如果世间万物确实归您掌管,服从您的意志。那么,您按您的想法做,我按我的想法做,无异议,亦无再多赘言。”

“祝愿神甫他们旅途顺利。愿阿库玛身体健康,诺玛天天开心。愿莉迪亚小姐早日摆脱过去伤害的困扰,也愿阿瓦罗神甫……呃,事业有成。祝愿冈田小姐永远年轻美丽,愿她和威斯克斯早点和好,嗯,虽然我确实很讨厌那个奸商,但平心而论,这件事那商人确实没做错什么,只是情侣之间相处,擅自隐瞒确实不对。嗯,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多言了,反正,就这样吧,哈。”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正经的表情,继续祈愿,“祝愿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得到幸福,所有孤独无助的人得到关怀。祝愿死者——”

停滞。

曲秋茗睁开眼,定一定神。然后看着手中的银色十字架,认真地说,“祝愿所有死者得到安息。阿门。”

伸手,上下左右。礼仪。

“行,就这样。”她说着,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放了一个水盆,“洗脚睡觉。”

以后,看着办吧。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都很好。

为什么很好?要你管,我觉得好就好。

这么大的一片天地,这么宽广的一片世界。等待自己探索和发现,怎么会不好呢?

曲秋茗心里想着,走到墙角正要伸手拿水盆去外面打热水。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法说日语,没法和店老板讲话了。

这……

比划比划应该——

——哐哐

背后传来敲门声。

曲秋茗回头望了一眼,这大晚上会来敲门的,是谁?冈田小姐?和商人吵架了来这过夜?

或者……现在还魂有点太早了吧,请头七再来。

想什么呢?

她转身走到门前。

“谁呀?”

她问。

“……找人。”

门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没听过。有点沙哑,像染了风寒一样弱声弱气。但和她一样,说的是汉语。

问你谁不是问你找谁。

“找谁呀?”

她又问。

“请问,夏玉雪住在这里吗?”

哈,还有人找上门来,真是死了都不得安息。曲秋茗心里想着,虽然此时困倦疲惫,但还是不厌其烦地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的,年纪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岁。

穿了一身青衣。

风尘仆仆的样子。腰间别了两把刀,日本的刀。但这人刚才说话却是汉语,奇怪。可能是装模作样的侨民吧。

这又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陌生的人。

不。

周身似乎隐约有一种令她熟悉的感觉,前不久还很熟悉。让人讨厌的熟悉。

这种时候到来的访客,本身也令她讨厌。

“不好意思你来晚了。”

曲秋茗尽量礼貌地微笑回答,快把这不速之客打发走,自己要睡觉,“她已经死了。”

“哦,这样。”

对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很诧异,眼睛斜了斜,似乎只是很失望,“那么,尸体现在哪呢?已经下葬了吗?”

信不过我是不是?

“还没。”

少女手臂靠着门框,貌似随意地回答,“现在放在停尸房,后天火化。您愿意的话,明天我带您去看呗。”

“麻烦你了。”

这女的还很有礼貌,比自己有礼貌,很拘谨地点头弯腰。

“她……”打量着眼前人,曲秋茗感觉有些奇怪,有些疑惑,这人态度很怪,“你是她什么人,仇人?或者……朋友?”

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问问。

“都行,随便。”

“啊?”什么随便啊?

“——是朋友。”

“哦,朋友。呃,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以为你也是来寻仇的呢。”

曲秋茗努力地试图组织语言,表现得礼貌一点,但此时已经累得演不动了,“嗯……很抱歉,你确实来晚了。有一位她的仇人来得比你早,所以,抱歉,她确实已经离世了。”

“我知道。”

依旧平平淡淡的语气。

“嗯……你的朋友,人其实挺不错的,我感觉。虽说以往做过很多错事吧,但……现在也做过很多好事。如果,现在也只是如果了。如果能给她一个机会,她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会有很好的未来。”自己在说什么呀,这些支支吾吾的话可一点宽慰作用都没有,“不过,也请理解。她会有今天的结局也是……理所因当,对。毕竟,我是说,她的过去嘛,你做为她的朋友也知道一二。”

“我知道。”

还是同样的简短回答,同样的平静语气,弄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总之,明天……中午再来找我吧。”本想说早上,但又想起自己要睡大觉,于是改口,“还是这地方。明天我带你去验尸——瞻容,后天火化时,也请一起来吧,也算了结一桩事。她能有你这位朋友送完最后一程,也算求得安息。”

“好的。”

“对了,我叫曲秋茗。”

她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嗯,别因为我和她住一块误会啊。其实我也和这人有仇,我也是她的仇人,所以才跟随一起来这国家。我是来为她做见证的,并且也确实见证到了……差不多。所以,嗯,我现在住在这……我会一直在这住着,明天我在,中午再来找我吧,现在太晚了。”

有点此地无银的感觉。

“那么,打扰了。”对面人转身似乎要离开,“明日再见,曲小姐。”

“哎,还未请教,贵姓?”

“我姓唐,我叫唐青鸾。”

转身,说。

陌生的名字。

不。

熟悉的。

听那人提起过一次。偶然的闲聊,没放在心上,不提醒还真想不起来。

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

印象。

回忆。

“哦,是你呀。”

曲秋茗望着眼前这个青衣姑娘,回忆起曾经听过的故事,回想起曾经的良多感触。再结合现实,看看现在的处境,现在的人和现在的自己,想想捉摸不定的未来,她笑了起来,很疲惫的笑容,“你,原来你就是唐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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