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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6 章 序,归去来兮(1 / 1)

四零零七二五,火。

四零零七十五,一个特别的节日。

四零零七零三,星期天,雷阵雨,气温十八至二十四摄氏度。

四零零六二四,衣冠冢。

四零零五十八,不一样的人。

四零零四十二,不一样的人。

四零零三零九,寻物启事,失主于宁波不慎遗落图书一册,如有好心人寻得望及时联系,必当面重谢。注:失主不是倭寇。

三九,一整年不知道在干嘛。

三八一十十三,送别。

三八零七二五,复仇结束。

三八零六二五,火。

三八零五零九,复仇开始。

三八零四零三,从太原往回走,黄历上说宜出行,希望一路平安。

三八零三零四,今天出发喽,推了一天满满当当的小车,腰酸背痛,累死。这次要送货到太原,再从太原送货返回。出远门真是受罪,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答应那位了,她干嘛非要我跟着当苦力呢?烦,怀念混吃摆烂轻松悠闲的日子。啊好讨厌我不想再继续走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来得及来得及绝对来得及,向前还要走很远的路不知何时才能到,但回去是非常非常近的咧,我不想再继续走啦。回去吧,我亲爱的大小姐呀,我想家了——第一天就打退堂鼓是不是不太好?

归去来兮。

刚刚醒来的时候,她脑子里还乱乱的。睁开眼,头顶纵横交错的梁架,木头架子支撑起来的是一片片垒砌的青瓦,现在应该还是白天,因为她能看见东西。茫然的双眼在那些架子的交点上来回移动,画了一个小正方形,然后又在外面套了一个大正方形。

回字?

再套一层。

正方形纸上的回字。

意义何在?她空空洞洞地望着屋顶,思维放空了很久,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去,肋骨扩张收缩,轻微但依然可被察觉的酸痛感从腰间传来。抬起右手竖向屋顶,手掌耷拉着摇晃。翻一个云手,看着五根手指从眼前晃过,酸涩的滋味从指尖传到臂膀,传到脖颈,再传到舌根,唐青鸾咽了一下口水,皱起眉头。

累死了。

睡了一晚还是那么累,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睡了一晚才更累。乳酸全渗到肉里,腌入味了都已经。

昨天晚上洗澡了没有?

她略微抬起头,看看自己身上,还是那熟悉的青衣。

看来没有。

手上的绷带也没解开,这下真是腌入味了。

又一次叹息,举起的手臂落下,砸在垫了褥子的床板上。她的头歪向靠墙的那一边,看着墙上积年累月留下的淡淡的霉渍痕迹,努力地试图去想些什么,想些对自己有用的事而不是这些凑字数的废话。一边想,手背还一边继续敲击着床板。

该想什么来着?

时间地点人物。

人物不用想,自己就是自己,自己还没失忆呢。

地点,是个屋子。看起来是个熟悉的地方,可也很陌生,似乎许久未见了。

时间……反正不是晚上,上下午就不好说。

“行吧。”

她小声念叨着,“至少我还记得自己名字呢,嗯……”

什么来着?

唉。

“这地儿……这是哪儿呢,我在这做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对着墙上的霉渍询问,右手五指捏成拳,一下又一下敲床板,“以及……今天什么日子啊?”

坏了,真的有点失忆了。

“我……”

想想最近记得的一件事。

想不起来了。

“……我好想做了个梦吧,蛮长的,但是……”

醒来时已尽数遗忘。

常有的。

现在还是来继续想一些现实的事情。

“我……”她说,“……现在——”

“——你现在回家啦!”

打断她的自言自语,脑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熟悉的同样也陌生的,似乎许久未闻。带着欣喜,还有点不耐烦的急切,“你现在醒啦!”

听见,她立刻转向后面,床的另一边,不靠墙的那边。支撑起身体,强烈的酸痛感一下子扩散到全身。

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未感觉陌生的脸庞。

她。

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身前手肘抵着翘起的二郎腿,弯着腰,凑近的人。红短衫相衬白衣袖,在门口的阳光映照下泛起褐色光泽的长发,额前发丝掩映不住睁得圆圆的一双眼,尖尖的鼻子,还有咧开来显出两排牙齿的嘴巴。

笑。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再没有与之相似,特别的。

醒来的时候,能够看见这微笑,感觉本应是特别好的。这拥有特别的微笑的人,这特别的——

“你!”

开口,惊慌失措的意料之外。

“我?”

眼前人身子向后仰了一下,离她稍微远一点,双臂维持抱起姿势,抬起下巴,依然用面带得意的笑容看着她,“我咋了?”

“你一直在这呀?”

她嘴角抽了抽。

“对呀,我一直在。”对面的人点头,说,“吃完午饭就坐这等着啦,就等看你什么时候能醒呢。”

“那你看我醒了,倒是吱一声啊!”

坏了。

“刚才不就吱了嘛。听见你絮絮叨叨的还以为你在跟我说话,结果你又是在自言自语。莫名其妙的,我感觉你才睡醒懵里懵懂啥也不清楚就吱了呀。”

全被听到了。

“……好吧。”

对方听到了也没办法,她叹了口气,动起双腿坐到床沿,小腿肚自然也是酸痛十足。她揉了揉眉心,面对着离得很近的对面的人,问,“那么……现在是下午啦?”

“是啊。”

那人点点头,“你睡了一天啦,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累了哦。”

“确实。”

她回答,坐着浑身乏力,感觉累了,并且饿了,“怎么那么累呢?”

“毕竟你在外面待了很久嘛。第一次外出,走了那么远,走了那么久,也没有我在你身边照应,当然是很不轻松的一段旅程啦。”

“确实。”

她回答,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淡淡的青色,脏脏的,还有沙土的痕迹,双手的绷带也破破烂烂,右手缠的好像还烧焦了一片,“诶我没有换衣服就睡了一天啊?”

“是呀。”

“换啦?”

“什么啊,你根本没换衣服,回来倒头就睡,也没洗澡。我也懒得帮你折腾了,就让你睡到现在。”

“……哦。”

“还晕着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呗。”

“……等会吧等会。”

她伸出手在两人之间招了招,不想让眼前人离开视线。自己有很多思绪似乎还需要理清,并且不想让眼前人离开视线,“那个……我确实脑子里晕晕的,睡了好久……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嗯,还有点搞不清楚情况。”

“是啊,你的确做了个梦,刚才醒来之前还梦着呢,我听见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面前的人看着她,眼睛瞥向一边,笑容中显出一些好奇,一些担忧,“火呀,节日呀,丢了东西呀,四零零四什么什么的,你在梦里好像……我不知道,好像很难过,好像那是个噩梦,你都梦到什么了呀?”

“我不记得了。”

她摇摇头,又好像从那已消逝的潜意识里翻出什么,“……四零零四十二?”

“嗯,十二,好像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下午啦。”

“几月几日?”

“……三月初五。”

“是吗?哦,这样。三八零三零五。”她也轻轻笑了笑,终于,醒来至今的第一个笑,对眼前的人,如释重负的,“己未年三月初五哦,现在是。我还真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

很长很长,长久到久远的未来。

梦中的未来,仅此而已。即便再长久也只是梦,醒来之后也就遗忘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

现在还是来继续想一些现实的事情。

现实,时间地点人物。嘉靖三十八年三月初五,岁己未,回来了,我的名字是——

“什么什么呀?”对面的话语打断她的思绪,对面的人无奈地笑着,“现在是四十二年,癸亥年。你是真睡糊涂啦,唐青鸾。”

“啊?”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我是唐青鸾吗?”

“啊?”

无奈的表情变成无语,“不然呢?”

是这个名字吗?是这个人吗?

大概吧。

“哦,是哦。”她又四处张望了一圈,“那么这里是……”

“……你自己家你都不认识?”

无语的表情变成不耐烦,对面的人伸手四处画了一圈,“你家呀,我们的家呀。”

“哦,我们……”

懵懵懂懂地重复,她看着眼前人,愣了好长时间,终于又问,“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

不耐烦变成不安。

对面的人站起身,看着她,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消失。然后迟疑了很久,缓缓伸手对她摇了两下,转身朝向阳光照入的门口走去。

离开。

“对,对,外出累了,睡了那么久,也没吃没喝的,难免会……彻底傻了……只是暂时的,嗯嗯,对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半是嘱咐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话,“我去找人给你送些吃的喝的来,再洗个澡,也许还得请大夫看看——你你你先睡,你再继续睡会,再躺一躺,别走啊,别乱跑啊——我很快回来。”

“可我不困了啊,我睡了一天了。”

她看着远离自己走开的人,心中感觉惶恐。不想再继续睡,害怕又会继续做梦。她试图起身去追赶,不让眼前人离开,且不管是谁。可惜两条腿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自己到底离开了多久,睡了多久呢?足足一天?仅仅一天?“你……你也别走啊……呃……”

是什么名字呢?是什么人呢?

总之不要离开。

对面的人还在离开。

“我很快回来……回来你吃好喝好了,脑袋清楚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呀?现在就说嘛。”

“回来再说……我回来再说吧。等你稍微休息好了我再说吧……不急……不急,今天不说以后再说也不急,我很快回来啊!”

门外传来的最后声音。

但是人已经不见了,影子也攀过门槛跟着消失。

室内又只剩下她一人。

坐着。

抬头,头顶还是纵横交错的梁架,低头,坐着的还是张床,好像已经被自己这身脏衣服弄脏了。

眼前,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凳子。

又是迷茫。

“我……”

轻声念叨着,伸出右手,看着自己手上的五指,食指对自己点了点,又指向空空门口洒下的阳光,“……你?”

人物。

两个名字不该再有机会互相称呼,两个人不该再有机会再见。

“现在……四十二年了,癸亥年了,三月初五。”

时间。

并非过去,而是未来。那么如果现在是未来,过去的现在又去哪里了?

“那么……这里是……”

地点。

环顾四周,这屋子的布置似乎并不与记忆中的哪一间完全相符。装潢,家具,布局,采光,朝向,有熟悉之处,可也有陌生之处,似乎从未真正在此居住过。

还有墙上挂的那什么呀,那是把刀吗?

“……我真的是回家了吗?”

微微弯曲的栗木刀鞘,刷了一层黑漆,手指在其上敲击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刀鞘中间镶了两个挂腰绳用的铁环,鞘口和尾端也用铁箍裹起,并没有什么花纹,普普通通。刀柄缠绕着黑色的细布,一圈一圈结实地裹着,握在手中,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粗糙,掌心能感受到布料下木块的结实,还有两处微微外凸,大概是铆钉。护手的刀镡则是四方型。

从外观上来看这并不是她熟悉的那柄刀。

让她感觉很陌生。

唐青鸾一手握着鞘,一手握着柄,坐在床前,犹豫着,却始终没将刀抽出来。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来自过去的太刀,至少从外面看起来不是。她不太有勇气去将其抽出,去看其被隐藏起来的面目,害怕会感受到更多的陌生。

“唉。”

她叹了口气,双手持刀向地上一拄,然后握着刀柄,身体向前倾,将重量压到刀鞘,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颤颤巍巍的,双腿发抖,腰背弯曲。

到底是睡了多久呀?又或者,到底是在外面奔波了多久呀?

良久,才迈出一步。

又一步。

将手中陌生的刀当做拐杖,一步步地,她行走至敞开的门前。

虽然她叫自己不要走动,说很快就会回来,但自己不想等待。满腹疑问需要去解答,许多怀疑需要去证实。以及自己不想再继续停留原地等待了。

迈步跨过门槛。

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眼前是熟悉的后院景象,墙角的树,水井,晾衣杆,这倒是真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只是背后这间屋子从没见过。

比对记忆中的过去,她好像有些想通了。这屋子的所在位置不正是过去她长期居住的柴房吗?什么时候盖起来的?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空地,过去这里是庄客们日常练习武艺的地方。她当然也在这里练过很多时日了,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至于武术则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那时候本身就不想用心学习,当然不会有什么成果。勉勉强强才记得一招半式的刀法。

拄着刀站立着,她回忆。

那时候这儿可是一大堆人呢。

林老大是总教头,带大家练习的时候经常把她拎出来指着鼻子骂。

青皮很爱显摆,学了一招半式就四处找人比划,也把自己打过几次。

罗汉是最勤快也是最用功的。

老周总是跟马待在一起。

还有……很多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但现在,这院子里却是空空荡荡,晾衣架上晾晒几床被子,随着三月的微风轻轻摇摆。

倒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

还有一个男人在那片练功的沙地上,面对着墙壁,扎起弓马,伸手挥拳打墙。那人背对着唐青鸾,穿了一身庄客的衣服,她看不见那人的脸。

现在应该可以确定她的确是在唐庄。

唐青鸾想着,拄着刀鞘,一步步朝那个练功的人走去,打算问一问关于过去的事,为自己心中的茫然和迷惑找寻到答案。站在太阳底下,她行走起来感觉双腿增添了几分力气,或许自己还没虚弱到自己想象中的程度。或许只是太累了而已,没吃饭而已。

但她还是拿那刀当拐杖来用,走到背对她的人身后。

“呃……”

出声,光看背影她认不出来这人具体是谁,所以不知道咋称呼。不过不管是谁应该都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吧。

那人没回头,也没理她,依旧背对着她自顾自地在对着墙壁挥拳。举手有力,拳头打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用劲没有一点发虚退避。

“那个……”

她又问了一声,自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人。同时也为自己可能打扰到对方练武感到有点不安。

不过,更不安的是从对方懒得理睬的态度她好像有点能猜到此人身份。

“咣——”

那人又是一拳打在墙壁上,伸直了手臂,定住,阳光下淡淡的粉尘飘扬。定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收势,手臂垂下,呼出一口气,指关节上微微蹭破一层皮。

“那……打扰哈,麻烦请问……”

“姐们醒啦。”

对面的人微微偏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她,回答道,说话的语气冷淡地一点掩饰都没有,“睡得好个安稳觉哦。”

看一眼侧脸,听一句讲话声就知道是哪位了,不是个问问题的最佳人选。

是庄无生。

“呃,小庄哥。”青鸾站在那很忐忑地笑笑,装模作样地朝左右看了看,“那个,练着呢,就你一个在啊?”

“就我一个。”回答。

“那,他们人呢?”

“唐小姐不是刚从走出来吗?”庄无生伸手指指身后的屋子,“听说你犯失心疯了?好了没有啊?”

“只是刚睡醒有点迷糊而已。”其实现在还是很迷糊,“现在感觉好多了。”

“真遗憾呐。”

“那个……其他人呢?”

她又朝左右看了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记忆里的景象,“都不在啊。”

“有的一起去喝酒了,有的回去探亲了。”

对面人双手互相揉动着,依旧不回身,“老大昨天才带你们回来,大家都累得不行,唐小姐放了三天的假,自然全都出去了。”

“你还在哦。”对着这个人这个背影,很难自如开口。不过从对方话中,她还是听明白了一些事,“你没去喝酒啊?”

“他们中午喊我一起,但我不想去。”庄无生又朝墙上打了两拳,漫不经心地,“感觉比较无聊。”

“哦,这样。”

唐青鸾现在感觉比较无话可聊,但内心还有很多疑问不得不问,“……我们昨天才回来,那我们之前是出去啦?去哪了呀,是去送货的吗?走了多久啊?”

“还没醒透?”

对面人一边打墙,一边瞥了她一眼。

“呃,确实。脑袋还是有点不太清楚。”

“不是一直如此吗?”

说,“你们去海边了,给在那的军队送了五大车粮食,还留在那当了半年的民兵。半年前地保过来说海边上最近有倭寇,戚将军的队伍过来平乱,各家各户出军粮,有条件的再出人支援,庄主就吩咐林老大带你们过去喽。”

“哦我们去打仗了。”

“一个月前倭寇清理得差不多了,民兵就散了,你们昨天回来的。”

“那……嗯,我们都回来了吗?”唐青鸾听着对方说的话,感觉到熟悉的内容,似乎这事在她脑海中确实曾经发生过,“没……什么事吧?”

“青皮没回来,留在那当队长了,管一艘船十来号人。”庄无生说着,拳头还在不停地击打墙壁,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给他得意的。”

“哦。”

熟悉的记忆,“那……五哥……”

“——也没回来。”

拳击。

“……也留下来当兵啦?”

“……”

没回答。

熟悉的记忆,并不好的记忆。

“这样。”唐青鸾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那个……是因为我吗?是我造成的吗?”

“什么因为你?”

庄无生拳头停住,回头斜眼看着她,似乎能看出她内心的想法,“不是,是你和他们一起去的,情况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啊?你现在在这问我这这那那的干嘛?”

“我……有点不记得了。”

并非如此,只是不想去确信。

但还需要确信。

“浆糊脑子……”对面白眼一翻,没好气地回答,“老卓现在在戚将军手下当近卫。将军对他很器重,他也不太方便走,可能要长干一段时间了。”

“哦,哦,他没事啊。”

唐青鸾抬起眼,笑了一下,长呼一口气,“哎,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熟悉的内容,好的记忆。

“——以为什么?”

又是一记白眼,“大姐,你觉得要真那样现在谁还有心情出去喝酒?你咒谁呢?”

“哦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慌忙摆双手,手握的刀也因此掉落地上。现在好像不需要拄东西也能站着了。看来自身状况比预想要好很多,周遭现实也比喻想要好很多,“只是……看你闷闷不乐的,咋了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还用问?

庄无生也没理会她,转过身,继续对着墙壁击打。打得墙上激起一阵灰尘,拳头中加了许多情绪。

“哎哎,对了,小庄哥,这把刀哪来的呀?我原来的刀……你知不知道在哪?”

“你原来的刀?你带去军队了,现在在哪?别问我。你手上这把是你从军队带回来的,怎么拿到手的,别问我,我又没跟你们一起去打仗。”

“哦——你没去呀?”

“你当时把我手打断了我怎么去啊?”

“啊?”

熟悉的记忆,非常不好的记忆。

“懒得继续跟你废话,别烦我练拳。”

“……哦。”

唐青鸾看着眼前人又不理她了,也不好也不敢再多问,当然不能再问为什么以及什么时候把对方的手打断过。于是她拾起地上的刀,朝后退去,退到水井边坐下。

庭院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三月,暖暖的。

风也带着暖意。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人默默练拳。内心回想着刚才与此人的对话。对话勾起了她关于过去的一些记忆,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让她明白了一些又糊涂了一些,所以她还是感觉迷迷茫茫的。

眼前的现实当然很真实。

过去的回忆则不知真假。

坐着,伸手再次抚摸手中的刀。

刀鞘上有斑驳的纹路,镶的铁箍有些许凹陷,腰绳似乎沾了什么洗不干净的痕渍,刀柄的卷布也烂了边,摸起来毛毛糙糙。

刀鞘内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如若抽出又能看见什么,又能令自己回忆起什么呢?她想,这陌生的兵器,拿在手中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或许自己确实曾用它战斗过。不过这并不是她原来的刀。

她原来的刀带去军队了,可为什么回来就变成这一柄了呢?过去的刀经历过什么呢?

过去的自己又经历过什么呢?

“诶,你怎么出来了?”

身旁响起呼唤的声音,唐青鸾抬起头,看到来人,不久前才离开的那个人。

一只手拎着一个饭盒,一只手拎着水壶。

走近。

“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

“我想晒会太阳。”她说,微微笑着,对面前的人。

“哦,那你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我是谁啊?”

问。

“唐……”

看着眼前身着红衣,微笑的人。

是这个名字吗?是这个人吗?

“怎么好像还是不清不楚的啊?”

微笑有些僵硬,那对眉头也皱起来了,但也没多追究,举手示意手中的饭盒,“我带了饭菜,还煮了开水回来,吃午饭呗。我也没还吃呢等你的,一块吃吧。”

“嗯。”

“在这吃啊还是回屋里吃啊?”

“呃……”

唐青鸾扫了一眼在一旁打拳的庄无生。

“小庄也一块吃点?”

“不了,唐小姐。”

庄无生终于停止拳击,背对着两人开口,“您还是带她回屋里吧,我看她身子还挺虚的,脑袋也还是不太好使,别坐这掉井里摔死了。”

“……”

熟悉的记忆。

“那倒也是。”

身边人应答着,将右手的水壶移到另一边,放到饭盒上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稳住,腾出右手要拉唐青鸾。

唐青鸾没去触碰那只手,只是撑着井沿站起来,握着那柄刀。

跟随对方重新向屋内走去。

“吃完饭洗个澡?”

“嗯。”

“然后,我看晚说不如早说,我就告诉你那件事好了。”

“现在说呗。”

“吃完饭洗完澡再说。”

“好吧。”

她们先后迈过门槛。

“唐小姐。”

背后响起庄无生的声音,伴随复而又起的拳击声,“过两天我打算走了。”

“去哪?”

唐青鸾看她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那个背影,问。

“去找戚家军。”背影说,“我也打算去入伍,往后不回来了。这些年来多劳照顾。”

“……知道了。”

身边的人想了想,回答,“小庄,走之前大家一起喝杯酒,给你饯行。”

“好。”

“诶我听小庄哥说我们出去打仗了?”

“是啊,两个月前去的。”

“那当时具体怎样的,在军队里?”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我也没和你们一起去。”

“你也没去?”

“总得有人看家啊,并且我爹最近身体也不太好。”

“哦。”

“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呀?我真的得给你请大夫了。”

“……没事吧,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那好吧。”

“小庄哥还说我把他手打断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就在你们走之前一个月。嗯这不是你的错,是他找你打架的。”

“为什么呀?”

“听五哥说是因为什么要和你比武,那棍子当刀打,结果他胳膊被打脱骨了,一直吊着,最近才能动。”

“哦,这样。”

“算啦,你也别多想这个了。”

“倒也没多想。诶对了,这间屋子什么时候盖的?这以前是柴房,我记得。”

“新婚时的新屋啊,柴房就拆掉喽。”

“我们结婚啦?”

“是啊,唉,你连这也不记得了。”

“……对不起。”

“没事。”

“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嗯。”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啦。”

“两年了呀。”

“是啊。”

“呃,对了,好像现在……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是女的了?”

“嗯嗯,结婚之前你和我爹还有其他人都说了。”

“呃,我这样想好像不太好,但是,庄主的脾气……他知道这茬之后还同意这门婚事了?”

“什么啊他知道之前就不同意了好吧。”

“那还没事?”

“我的婚事我做主,可由不得他同不同意。当初为你我都离家出走了,命差点丢在外面,他看这样也不好说啥了呗。”

“……”

“算啦,你也别多想这个了。老人家现在不也接受了嘛。”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当初我要去□□的事情?”

“就是啦。哟,这你倒是记得。”

“记得。我记得……是在京城?”

“对。当时我们走散了,我遇上了山贼,差点被刀捅死,还好最后没事。”

“对……然后呢。”

“然后我们汇合了啊,在那个酿酒的作坊。然后我们一起到那个小村庄去了。哈,我记得那边的小孩子还问你到底该喊你哥哥还是姐姐呢。”

“呃,随便啦。”

“你当时也是那么回答的。”

“……对。”说,“……真是对不起,那时候,我太……”

“何必再提嘛,现在不是很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说起来呀,那些小孩子你觉不觉得很有意思呀?”

“嗯?有意思,有点吧。”

怎么突然提这个?“我不知道,我挺怕小孩的。”

“有什么好怕的啊?”对面人不解,目光转了转,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转移话题,“说起来呀,那位夏女士……”

“她不在村子里了吧。”

“是啊。”

“还在?”

“你什么毛病?不在,上次我外出回来时和你说过的,我到那小村子去看了,她不在。”

“我们……说过?哦,好像是说过。”

“结婚前说的,当时还说我要替你把刀赎回来呢。”

“哦哦,我的那把刀。小庄哥说我带去军队了,怎么回来时换了一把呢?和我以前的不一样。”

“我没一块去。不过我听老周讲,好像是你原来那一把,就是那把倭刀,在战场上被人打坏了。现在这把是五哥给你的,是戚将军队里配的长刀。”

“哦,原来是这样。”

唐青鸾点点头,用布巾擦拭着潮湿的头发。吃过饭,洗了个澡,坐在床边和身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试图获取更多关于过去的信息。

也的确知道了很多。

也的确通过这些已知的,又勾起更多关于过去的回忆。

只是,那心中的模糊依然存在,依然不透彻。

只是,看着眼前人,身边人,微笑的人,心中依然存有疑问。

回来了吗?

确实回来了。

只是,好像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已改变了。

比如刀。

比如被称为家的地方。

比如记忆。

改变了,那么还可说是回来了吗?

似乎不能说不是。

看着眼前的人,她心想。

可心中依然存有疑问。

“唉,五哥现在去参军了,过两天小庄也要离开。”

眼前人叹了口气,“青皮也走了——他倒是一直想走的。这些人呀,虽然知道是或早或晚都要离开的,但真的离开了也很想念。一条现在也不在身边,都是要走的了。”

“马也跑了?”

“嗯。”

点点头,“什么叫跑了啊?”

唐青鸾一直都对那畜生不咋待见,不过现在想了解更多改变的事情,所以问了。

“马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是我们去军队时带走的吗?”

“那倒不是。”

摇摇头,“嗯……不是,你们走的时候一条没一起过去,腿上有伤也不能长跑,也不能上战场。我把它留下来了。”

“那它去哪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嗯……”眼前犹豫的语气,让唐青鸾不明所以,为什么会犹豫呢,“……这么说起来,就要讲到我要和你说的事了。”

“什么呀?”

一直到现在都没说,似乎对于对方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说出的事情,“你就说了呗,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事情呀?”

唐青鸾想要知道。

也许这事就和内心的疑问有关。也许这又是某个方面的改变,让过去的记忆变得充满疑问。

“那就说了吧,唉。确实晚说不如早说,早晚都要说的。”

又是一身叹息,那双眼睛盯着坐在身边的自己,微笑的表情也变得沉重,“就是,嗯,两个月前,当时你不在。她来过,夏女士来过这里。”

“来过?这里?”

“嗯,她和另一个姑娘一起来过。”

“她来这里做什么,夏玉雪?”

唐青鸾看着对方颇有心事的神色,自己内心的疑惑因而加剧。

过去的事情或许确实都已过去。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就很高兴能再见到对方,或者得知对方的消息。因为过去的记忆,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同样也让她感觉不安。和这个人有关的事,她不会很想去面对。仇恨,或许,友谊,也或许。但那些都最好只停留在过去。

毕竟那回忆可不怎么美好。

“她说是顺路经过,所以来看看。她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往西边走,一路要往那个村子回去。”身边人伸手理了理头发,回想着,“我说你不在,你出去了,她就和我聊了一会。那个姑娘是和她同路的,姓曲,听口音和吴九是同乡,也是天津人。我是不知道她们什么关系了。”

“就过来聊了会天?”

“那倒不是。嗯……她走的时候带一条一起走了,一条好像也挺乐意的,所以我也就让它跟着走了。”继续回想着,手指拨弄着发丝,“嗯……并且她还托付给我一件事。”

“什么事?”

“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

说着,身边的人突然站起来,一双眼睛盯着她,面色凝重,“那个,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啊?”

唐青鸾看着她,“什么事呀?”

“回来就知道。”

说着,她已经朝门口走去了,急匆匆的脚步,又一次,“别走啊,别乱跑啊,我很快回来。”

“不是——”

唐青鸾又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阳光下,“搞什么,又来?”

室内又只剩下她一人。

坐着。

她茫然地坐在床前,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膀上,把新换衣服的领口都打湿了,脖子凉凉的很不舒服。

“什么事,又卖关子。”

唐青鸾叹了口气,“夏玉雪怎么还来过这儿啊?来这干嘛?”

她的心中存有疑问。

夏玉雪,这个过去的人来过?并且,还与一人同行?那同行的人是谁呢?她印象中并没有那样一个人。过去并不认识,至少现在自己记忆中的过去并不认识。

眼前人提到了一段过去的记忆,复仇结束之前的记忆。那个她还有印象,那是一段记忆吗?

唐青鸾伸出右手,看着自己的手指,数了数。五根手指,一直都是?

眼前的人也提到了另一段过去的记忆,结婚之前的记忆。那个她也有印象,那……也是一段记忆吗?

她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这陌生的新房,墙上挂着的陌生的刀,头顶纵横交错的陌生梁架。这陌生的家。

这似乎确实是一个家,自己确实是回家了。

“的确如此?”

它是螃蟹。

“啊?”唐青鸾抽了抽嘴角,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啥玩意?”

三月,她感觉到一阵寒意。真是个冷笑话。

不安。

她从床前站起,想了想,再一次朝门口走去。

这情节不是重复了吗?

不安。

回来了。

回来了吗?

回到哪里来了?

她很在意,想要知道答案。

脑海中的过去,眼前的现实,预想的未来,感觉一切都开始混乱。

她应当在意吗?

与现实比起来,那些遥远的过去和未来还值得在意吗?

她想要知道答案吗?

知道答案就意味着结束。

她想让它结束吗?

唐青鸾经过挂在墙上的长刀,没有去多看一眼。双眼空洞地盯着眼前,屋外的阳光。屋外是那熟悉的院落,但已空无一人。

她没有去看那柄刀。那并非她曾经的刀,并非曾经的太刀。

不过,即便没有太刀。

你不是还有——

“——诶!”

她正要越过门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若不是对方出言,两边同时停下脚步,真的要撞上去了。还是回来的人,去而复返,的确回来的很快,“不是让你坐着等吗,怎么又不听话呀?”

“呃……”

唐青鸾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愣愣的,然而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想等了,我想知道。”

“唉,好吧,我猜也是。”

眼前的人叹了口气,目光低垂,看向一边,“呐,你现在知道啦。”

唐青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她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牵着另一个人的一只手,一个小小的身影的手。

一个孩子。

模样看起来不足十岁,瘦瘦的脸庞,头发还未蓄长,短短的扎在头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旧,但是很干净的青花旧衣,短短的袖口显出瘦瘦的胳膊。

“嗯?”

唐青鸾弯下腰蹲在门前,看着这个突然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孩。而孩子也在用怯生生的目光回望她,“这谁呀?”

好熟悉的脸,还有那拘谨的,不知所措的目光。还有那件衣服——那好像是自己以前换下来的旧衣。

孩子的腰带上别了一柄小刀。

好熟悉的小刀。

“哎。”

她轻声询问,左手伸向孩子腰带上的刀,但没碰上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左手是没有小指的,“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孩子没有回答她,向后微微退开,望着她,紧紧牵着身边人的手。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她试图语气和善,不过,面对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自己的和善能传递出多少呢?

孩子仍然没有回答。

唐青鸾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凑到对面人的耳边。低声询问。

“不会说话?”

“会说哦。”对面人看看孩子,再看看她,“会说,就是不太爱说。”

“谁家的呀?”

“没家。”

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孩子会听到,但很难保证不会听到,这么近的距离,“是夏女士带过来的,从东边,海边带来的。爸妈已经去了,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靠着当地几位乡亲照顾到现在。”

“哦。”

好熟悉的过去。

“以后就由我们来照顾啦。”

她看向自己,微笑,勉勉强强的,“我当时和夏女士说了,就收下来了。很好很好的孩子,很乖,来这住了两个月也已适应了这里。我想你也会喜欢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唐青鸾看她。

又看小孩。

没说话。

自己也没说,小孩也没说。

“你看啊,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这就是唐青鸾姐姐。”对面人弯下腰对孩子说,轻轻地微笑,“她也姓唐哦,和我一个姓,嗯……所以你就喊她青鸾姐姐吧,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喜欢青鸾姐姐吗?”

唐青鸾被这么称呼感觉鸡皮疙瘩起来了。

喊青姐姐或许会好一点——怎么计较这个了?

孩子的目光顺着对面人的指引,也再次望向她,也再次让她感觉不知所措。

“打个招呼吧,你?”

这是在对谁说啊?

她也没打招呼,那孩子也没有。

那孩子凑近蹲在面前的人,附在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唐青鸾听不清楚。

真会说话吗?

“哦,嗯。”

面前的人点点头,松开牵着的手,“继续去玩吧。”

孩子站在门外,门槛对面,膝盖以下都被高高的门槛遮住了。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那小小的身影也看着她。她在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拘谨和不安,并且觉得对方在自己的目光中也能看到相同的情绪。

小小的身影渐渐后退,然后退到了一定距离便跑开了。跑动着,腰上束着的那柄小刀也随之一摇一晃。

很短暂的第一次见面。

很陌生也很熟悉。

“呐,你现在也知道啦。”

对面人依然膝盖弯曲,顺势就坐到了门槛上,望向背后,有点无奈地微笑,“你现在也看到啦,也见面啦。嗯……第一次见面感觉不是很好嘛。只是有点怕生而已,你没回来之前,我讲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人家听着还是蛮有兴趣的,还是蛮期望见到你的,也许以后……相处久了就习惯了吧。”

“……”

“你想说啥呀就说呗。”

“……那个……带着刀没事吧?”青鸾手指向外边,想了很久才憋出这么一句,“万一伤到自己或者别人怎么办?”

“嗯,的确,可是不肯给我呀。”

对面人回答,“一直带着,来的时候就带着了。大概是以前在家乡流浪时防身用的吧,我吩咐过见外人的时候,出门的时候不能带,也听我的,所以在家里就让留着了。”

“那是倭刀吧?”

“对啊,大概是从哪个倭寇尸体上捡到的。来的时候夏女士说过那地方也在闹倭乱,父母好像也是被倭寇杀死的。”

“……”

“你要是不放心这个,我再说说呗,找个地方锁起来。”她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说的呀?”

“……没。”唐青鸾眼睛转了转,嘴角挤了个笑容应付,“反正你都收下来两个月了,在这也住习惯了,就继续住着嘛。”

这可不是什么完全支持的语气。

“唉,我倒想说很抱歉没和你事先商量。”对面人叹了口气,坐在门槛上手托着腮,“不过抱歉好像也没什么用。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也不讨厌嘛。”

她维持着微笑,眼睛看着地面,一只脚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圈,“就是有点怕。小孩的脾气挺难琢磨的,高兴起来让人筋疲力尽,不高兴起来又让人惴惴不安。我不是很擅长和小孩相处,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孩子。”

“啊,抱歉啦。”

歉意的微笑。

“还不是说了抱歉……道什么歉嘛,唉。”

唐青鸾低着头,叹了口气,不安地微笑,“才刚刚从外面回来,回来家里突然就多了一个人,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一个我完全不了解,难以去了解,陌生的人。事先也不知情,直到现在才和我说,我可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很多照顾人的知识我是一点也不懂。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抱歉。”

“说了不要道歉了。”

微笑,她看着眼前坐着的人,看着那带着些许愧疚,但不动不摇的一双眼睛,明白这目光之中的复杂心情和坚定态度,熟悉的,“反正,以后多学习吧,关于如何做家长。我是要多学习了。户籍落实,上学读书,饮食起居,陪伴和交流,以身作则,树立榜样……以后长大了,或许还要考虑工作的事,房子的事,姻缘的事……以后的责任很重呢,要做的事情很多呢,路很长呢。感觉有点烦,但再烦也是必须要面对的家庭生活呀,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脸上带着微笑,比起刚才看起来灿烂了很多,轻松了很多的微笑。

自己的脸上,在说如上的话的时候,表情是不是也是微笑的呢?

“我们。”

对面的她,说,“我们共同面对。”

“对,共同面对。”

唐青鸾点点头,想了想,“哦,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呀?”

“不知道哦。”

“啊?那你一直都是怎么叫的?”

“直接叫‘来’呀,‘过来呀’,‘喂’,这个样子……好像也不能一直这么喊。”

“当然不能啊。呐,第一个责任就这么来了。要起个名字呢,你想一个呀。”

“你想啊。”

“我?”

“嗯嗯,你想一个呗。孩子是我收下的,名字就你来起啦,我们共同的责任嘛。”

“我……也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是嘛,以后再说吧。”

对面的人看着她已经开始构思编排的模样,微笑着,“现在请回答,我叫什么名字?你想清楚了吗?”

唐青鸾望向她。

笑着的脸,笑着的眼睛。长发垂落肩膀,一身红衣衬着白袖,手托着腮,身体自在地摇晃着,坐在门槛上。

熟悉的过去模样。

可也并不完全与过去相同。

总是存在不同之处的,当然了。毕竟现在不是过去,现在是未来。

现在的过去,也已不同以往的过去。

现在的未来,也已不同预想的未来。

过去的记忆,还有多少未知的不同呢?未来的生活,又会有多少未知的期待呢?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做了很久很久的梦。现在回来了,自己是回到哪里了呀?

回到什么样的人身边了呀?

谁呢?

“……唐凤。”

她说。

“你确定?”

对面的人微笑。

“我……”

别犹豫。

“还要再想啊?”

对面的人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微笑,“当然啦,不然呢?”

“……”

是吧,应该是不用再想的了。

“唐凤。”

她重复一遍,看着,眼前的人。

确定了。

不论过去是如何未知,也不论未来会如何改变。

现在是确定了。现在,自己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她的身边。

唐青鸾感觉眼睛有点发湿,眼前的人的面容有些模糊。

“哎呀呀,这时候终于哭出来了。”

对面的人微笑着伸手,在她的两边眼角抹了抹,“离开了那么久,你一定很想我吧。”

“嗯。”

新的泪水又重新涌现,“天天,每天都想。”

“现在不需要再想了,我就在你身边。”

“嗯。”

“累吗?”

“嗯。”

“可以休息了。”

“嗯。”

“要不要再睡会午觉?”

“也许吧。”

“那好,我下午要和雯蕾表妹打麻将,等下出门。你就待在这好好休息。要是睡醒了,有空和孩子一起玩一玩,一个下午,我想你们很快就会相互熟悉。”

“……啊?”

“抱歉哈,早就约好的。我不能让人三缺一啊。”

“可我才回来呀,都很久没看到你了。”

“哎,别急嘛,现在天还亮着呢。我下午打完牌就回,今晚一定回家吃饭,等到晚上好不好啊?安顿好孩子睡觉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呢。”

“这——不要突然开黄腔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才回来呢,才又和你见面,不想又马上看到你离开。”

“哦,那倒也是……唉,谁叫你们走得那么快,正好撞上了。算啦,今天下午我就陪你在家里吧,毕竟也是嘛,你才回来。”

“……”

“陪你啦。”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过去嘛。”

“一起去?对,也好,回来了见见亲友也很好。不过我们要打一下午的麻将,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当然不会了。”

“那就一起,再带上孩子一起,不然没人照顾。雯蕾她们也挺喜欢那孩子的,哎我们干脆在她家蹭饭吧。”

“……你带小孩出去打麻将?”

“嗯。”

“……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嗯……”

“我觉得,我们非常有必要共同面对做家长的责任。”

“对对对,不过今天下午还是一起走吧。哦,我们打二十文一番的缺一门,你到时候要不要打两圈?”

“我不会啊。”

“没事,我教你,非常简单,你又是初学者,手气肯定特别好。”

“那……行吧。打麻将也要学习呢……要多学习……”

“喂,唐青鸾!”

“嗯?”

“你现在回家啦!”

“是啊,嗯,是的,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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